破曉的光線微弱,滲進破舊的廟宇,將冷清的陰影拉長。空氣沉重,混雜著濕氣與殘留的寒冷。蘇沁靠在牆角,半夢半醒之間,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把她驚醒。她睜開眼,瞥見謝禹珩蜷縮在角落,臉上紅得不自然,身體微微顫抖,像是隨時會碎裂。
「母親⋯⋯母親⋯⋯」他的聲音在昏迷中低語,沙啞而微弱。蘇沁慌忙起身,顧不得軍大衣自身上滑落,她伸手探向他的額頭,灼熱感隨著他的體溫一同傳來,她不由自主地縮回了手,指尖同時殘留一絲冷汗的涼意。
蘇沁看了一眼外頭魚肚白的天色,視線又停留在角落那張愈發蒼白的面容上。她咬了咬唇,拾起地上的匕首,鋒利的刀刃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絲冷光。蘇沁離開破廟前又瞥了一眼謝禹珩,內心有著掩飾不住的擔憂。昨夜下過的一陣雨,讓蘇沁踩在泥濘地裡的每一步都變得艱難。光線從林間一寸寸漲起,但仍微弱得只能勉強辨出碎石與枝影。蘇沁在廟的周圍四處逡巡,尋找是否有能夠用上的草藥。
「太好了⋯⋯」當蘇沁看到野地裡出現艾草及蒲公英時,不禁暗自慶幸。她迅速摘取這幾種植物,並在心中默默祈禱,帶著微弱的希望,回到廟內。
蒲公英在火中慢慢滾煮,艾草焚燒後的灰燼味則伴隨著植物的清香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謝將軍,不好意思⋯⋯」蘇沁低語,匕首輕輕割開他的褲管,無聲的緊張感在她指尖凝聚。她將艾草灰輕敷在謝禹珩的傷口上,動作緩慢而小心。接著,她又轉身去取來煮滾的湯藥,細心地餵進他的口中。
昏睡中的謝禹珩,眉頭因傷口的刺痛而微微皺起,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蘇沁的手在他身側停頓,卻又繼續動作。
「滾開⋯⋯別碰我。」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混雜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恐懼。
「母親⋯⋯不要走⋯⋯不要。」他喃喃自語,抓住她的手腕,指尖的力量頑強,幾乎要掐進她的骨頭。
蘇沁的目光停留在他迷離的眼神中,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像是一個溺水的孩子,無助地在抓著什麼掙扎。
「我會聽話的⋯⋯真的⋯不要丟下我。」他喃喃低語,語氣中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空洞感。他依然緊握著她的手腕。蘇沁看著那雙似乎已經被世界抛棄的眼睛,指尖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些。
破曉的光線悄無聲息地穿過廟宇殘破的牆壁,微弱地照在兩人身上。蘇沁低下頭,手輕輕放在謝禹珩的肩膀上,她能感覺到他那股不易察覺的顫抖。
「好,乖⋯⋯沒事的,我哪裡也不去。只要你把湯藥都喝下去,我就陪著你,好嗎?」
她輕聲說著,語氣低緩,像在對一個久遠的過去低語。她將另一隻手覆上他的手背,指尖輕輕摩挲,並低低唱起昨晚的那首童謠。這是母親小時候對蘇沁做過的事。
隨著蘇沁的歌聲在廟宇中盪開,謝禹珩的眼皮微微顫動。那首童謠,他聽過,曾經在某個遙遠的時光裡聽過。她的歌聲像一股暖流,彷彿為他帶來了片刻的安撫。儘管體溫依然滾燙,謝禹珩的手指漸漸放鬆,卻依然停留在她的手腕上,像是想抓住某種連結。
「別唱了⋯⋯」謝禹珩低沉的聲音中帶著請求。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歌聲像是從哪個不記得的地方傳來的,他的耳朵不是痛,而是熱——那是他從未允許自己感受到的東西。他閉上眼睛,臉龐失去表情,像是陷入無聲的沉思。一瞬間,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只有彼此的呼吸在空氣中流淌。
「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他的話語輕得幾乎無人聽見,卻在那一刻,像是某個心結輕輕鬆脫。謝禹珩臉上的表情逐漸放鬆,呼吸也不再那麼急促。
「或許⋯⋯妳說的是對的。」他低聲呢喃,眼底透露出一抹微弱的光。
「或許⋯⋯我也可以⋯⋯重新開始。」
晨光穿過破碎的屋頂,斑駁的光斑照亮了謝禹珩的臉龐。他的輪廓在光影間漸漸清晰,依舊是那張堅毅的面容。蘇沁低頭看著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絲難以名狀的情感。她取過布條,沾上熱水,輕柔地擦拭著謝禹珩的額頭,帶著一種平靜的沉默。
「誰對誰錯,現在都不是最重要的。」蘇沁的語氣平和,無喜無悲,像是在對自己說,也像在說眼前的一切。
「現在好好休息一下,等天完全亮了,我們再一起離開這裡。」她的聲音簡單而輕柔,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隨後,她將謝禹珩扶起,讓他躺在自己的膝蓋上。「這樣,你會舒服一點。」
謝禹珩沒有拒絕她的好意,安靜地躺下,頭輕輕枕在她的膝頭。
蘇沁沒料到他會這樣順從,她一時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當她感受到他逐漸放鬆,整個重量落在自己的膝頭時,她覺得有什麼也一併靜靜地落在她心裡。
空氣中,只有他微弱的呼吸聲。「謝謝。」他的聲音極輕,幾乎無法聽見,彷彿是自言自語。
「你⋯⋯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微微睜開眼,定定地望著她的臉龐,沒有焦距,像是看見過去某個遙遠的回憶。
蘇沁注視著他,沒有出聲。
他的眼神有些迷離,彷彿在回望一些不再清晰的片段。「一些⋯⋯我已經忘記的事情。」他輕輕低語,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那個笑容一閃即逝,蘇沁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看錯了。
「或許⋯⋯有妳在,」謝禹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不會再那麼孤單。」隨著最後的低語,他沉沉地進入某個夢裡。
在他閉上眼的那一刻,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安靜的空氣中,只有他緩慢的呼吸聲。蘇沁看著他,心中湧起一股柔軟的情感。她知道,他的冷漠並非他真實的模樣。他所表現的強硬,也許只是為了掩蓋那份脆弱,掩蓋他對愛與溫暖的渴望。
朝陽的金黃在灰白的牆壁上揚起大片的光芒。坐著打盹的蘇沁手臂早已麻木,當她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謝禹珩那雙深邃的眼睛。他沉默地凝視著她,那一刻,空氣彷彿凍結了。她愣了一愣,臉上不自由主地泛起了紅暈。
「啊,你醒了。」蘇沁試圖用話語掩飾內心的慌亂。她的手輕輕撫上謝禹珩的額頭,高溫已經退去,只有淡淡餘熱。「燒好像也退了⋯⋯傷口怎麼樣?還疼嗎?」
謝禹珩緩緩地坐起身,目光還停留在她的臉上,彷彿在看著某個不曾見過的景象。
「我沒事了。」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語氣卻柔和。
他伸手,輕輕地撫上蘇沁的臉頰,動作小心翼翼,似乎怕打破眼前脆弱的安寧。蘇沁感到他的指尖帶來的溫度,彷彿有一股不易察覺的情感在流動。
「傻丫頭⋯⋯不用這樣的。」謝禹珩低語,語氣突然變得輕柔,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迅速收回了手。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閃過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他馬上站起來,卻踉蹌了一下,他瞄了一眼小腿的傷勢。「妳⋯⋯扶我一下。」
蘇沁內心一動,她第一次聽到謝禹珩口中出現請求。當她伸手扶住他時,可以感到他的手肘微微用力,僵硬中帶著點不自然。
「我們該走了。天亮後,這裡不安全。」蘇沁近距離看著謝禹珩,他高壯的外表下無法隱藏眼中閃現的不安。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嘴唇微動卻沒有開口,蘇沁隱約聽到他深呼吸的氣息。
「除了蘇宅,妳有什麼地方可以暫時藏身嗎?」
蘇沁怔了一下,問道,「你的意思是⋯⋯我現在不能直接回蘇宅嗎?」
「昨晚留宿貴府時,我本想寫信給我的高中老師趙先生,準備下週前去拜訪。趙老師過去對我頗為關心⋯⋯但是有個人禁止我寫信呢。」她側著頭看著謝禹珩,目光掠過他眼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所以這下子,我也不能貿然去趙老師家叨擾⋯⋯。」
謝禹珩沒搭話,眉心微皺,眼裡有一道閃過的情緒,轉瞬即逝。
「現在情況特殊,妳暫時不能回蘇宅。」他語氣平和,但多了點解釋的味道。「至於那位趙老師⋯⋯」他頓了一下,像是正在斟酌字句。「我可以派人調查他的背景。如果安全,妳可以去那裡暫住。」
說到這裡,謝禹珩轉過身來,與蘇沁四目相對。片刻靜默後,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蘇沁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但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決。
「但在此之前,妳得跟我走。我知道前面有個落腳處,應該無人知曉。」
謝禹珩的語氣仍舊克制,卻多了一絲懇求的意味。
「我知道你對我有諸多不滿。但現在,你必須相信我。」謝禹珩看了一眼小腿上的包紮,頓了一頓,「我⋯⋯會保護妳的安全。這是我欠妳的。」
蘇沁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唉,看來暫時只能依你了⋯⋯感覺你什麼都安排好了。」
她的語氣中沒有責備,反倒透出一種安靜的信任。不過隨即,蘇沁又開口問道:「昨天那些人,是什麼來頭?我⋯⋯我很擔心我的家人。」
謝禹珩聽到這句話,眼神瞬間凝結,眉宇間掠過一道淡淡的陰影,像是舊傷在某個角落隱約抽動。他的聲音沉下來,「妳很聰明,但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蘇沁聽出話裡警告的意味。
「至於妳的家人⋯⋯」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從蘇沁身上移開,像是在調整分寸,又像是在權衡什麼。「我可以派人暗中保護。但現在,妳才是最危險的。」
語畢,謝禹珩忽然靠近她,影子斜斜壓在她腳邊。
「蘇沁,聽著。從現在開始,妳必須絕對服從我的安排。這關乎妳的生死。」
謝禹珩的手抬起,在她臉頰旁停留片刻,指尖像撫過一頁書紙,動作不重,但有種無聲的堅定。那不是撫慰,更像是一種確認。
「我知道妳有很多疑問。但相信我,我會在適當的時機告訴妳實情。」
隨即,他轉身步出破廟,腳步踩過破碎的瓦礫聲清晰可聞。在大門邊,他回頭看著她。
「跟緊我,我們得在天完全亮起來之前離開這裡。」
晨光灑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上,這個動作像是無聲的邀請。謝禹珩的眼中有一種靜默的情緒,說不清是歉意、猶豫還是某個埋得極深的誓言。他的姿態像個老派的軍人,卻在那一刻添了幾分溫柔。他伸出的手像一面盾,也像一張無聲的羽翼。
蘇沁閉起眼,沒有動,像是思索,更像在與什麼東西告別。風從殘破的窗縫中吹進來,帶來濕土與野花未醒的氣味。當她睜開雙眼時,眼神沉靜如水,接著,她走向謝禹珩,伸出手,緊握住謝禹珩的掌心。
「我相信你會護我周全,其餘的事,我暫時都不問了。為了你的傷勢,也為了我自己,我們一起離開。」
蘇沁搭在謝禹珩掌心的那股力道安靜而堅定。謝禹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說道:「很好,妳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他反握住她的手,動作平穩,掌心有些微涼,卻帶著明確的方向感。
「跟緊我,不要鬆手。一路上會不太好走。」
謝禹珩領著蘇沁離開破廟。周圍的林木仍籠罩在未完全散去的霧色裡,兩個人步步靠近,也步步小心,周遭一片靜默,只有泥濘被踩開時發出黏膩的聲音。他的目光望向樹林看那不見的彼端,「我們得快速穿過這片樹林。拖越久,暴露的風險會越大。」
他突然停下步。謝禹珩臉的輪廓在晨色裡顯得格外清晰,蘇沁看出他的目光柔和了幾分。
「蘇沁⋯⋯謝謝妳的信任。我知道這對妳來說並不容易。」
他的手微微一緊,像是用那股力道說完了後半句的話語。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會告訴妳更多事情。現在,保持安靜,跟好我。」
他轉身繼續前進。蘇沁沒有說話,只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穿越林間。謝禹珩刻意避開了既有的平坦路面,而是在一片荒煙蔓草中蜿蜒前行。兩人之間剩下樹枝及落葉被壓碎的聲音。
「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放開我的手。」
他的語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動什麼,聲音落下時,他掌心的力度悄然加重,像是有什麼危險即將逼近;又或者,他只是想把那雙手再握緊一點。
隨著時間推移,光線變得明朗,再逐漸轉為午後的沉靜。樹影隨著太陽的軌跡移動,斑駁地撒在他們的腳下。空氣中的潮濕感開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乾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