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的放映室｜《波紋》：父權社會下名為母職的邪教信仰｜電影隨筆分享

「あなたがしたこと、なかったことにはならないから」
你所做的事，是不可能當作沒發生過的。

躁動的不安如輻射般蔓延擴散，降下的苦雨將時間凍結在了那一天，思緒紊亂地像是被雨點打亂的漣漪，由荻上直子執導的《波紋》以精準銳利的口吻，也藉著宗教信仰與婚姻生活拉扯出的荒謬感，直指社會強加於母職的枷鎖與折磨，其中不論是透過水的形式展現的內心狀態、枯山水庭園所反映的哲學意涵，抑或是對後311時代災後重建的註解，電影皆以絕妙的平衡將複數的議題收束其中，如同片中那座自始至終饒富生機的生態缸，精彩得讓人痛快地放聲大笑也盡情感受著悲哀。

作為一個家庭主婦的依子，幾乎可以說是日本傳統社會的楷模，她細心謹慎、不卑不亢，耐心照料自己邋遢的丈夫、無所事事的兒子以及手腳不安分的公公，將自我全心奉獻給了這個家，直到事件發生的那一天，丈夫離奇的失蹤在依子與兒子拓哉心中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傷痕，公公亦在不久後離世，為了尋求內心的平靜，依子揮霍時間與金錢投入了新興宗教「綠水教」，卻因此與拓哉產生嫌隙而使其遠離家鄉工作，空虛的大宅子裡終於徒留依子一人，多年後的依子看似在兼職打工與宗教聚會的往返裡找到了自適的生活節奏，卻又再次逢遇了罹癌後覬覦公公遺產而返家的丈夫、久未相見的兒子，以及突然被帶回家的準媳婦......

相較於沉迷邪教的荒謬，全片最讓人不寒而慄的，是依子被對待的態度，從第一場戲開始，不論是修或拓哉似乎皆把妻子與母親的辛勞視為理所當然，而依子即便遭遇了公公的騷擾似乎也無法對這一切有任何怨言，這一點在多年後丈夫與兒子的相繼返家依然毫不改變，即便已經不事生產，修依然大搖大擺地隨意翻閱著依子的私人物品，衣食起居更是沒一件離得開依子的照顧，打自心裡輕視母親的拓哉，除了沒跟家裡說一聲便隨意將女友帶回家中，還理直氣壯地吩咐依子做女友的一日嚮導，絲毫不把母親的意願放在眼裡，而女友珠美面對依子出言質疑自己時所回應的輕蔑嘲笑，更是不難想像素日裡拓哉是如何描述，才能讓她有底氣反過來要脅自己初次見面的準婆婆，可悲的是，依子委身的綠水教，信奉的便是上善若水的犧牲奉獻精神，於是不斷忍耐與自欺欺人的結果，換來的也只是更多綠水會的無用產品，那些指責依子無藥可救卻從未注意到她內心的空虛的人們，無一不是造就她墜入深淵的推手，對應到現實生活中同樣選擇隱忍的女性們，父權社會下對於母職身分的期望，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嗜血殘忍的邪教信仰。

所幸依子職場裡性格豪爽的清潔工美月，像是乾涸生活中的一片綠洲，為向來封閉的依子注入了久逢的活水，許是因為受過類似苦難，美月一眼便看出依子正苦於潮熱症狀 (好發於女性更年期，症狀包括燥熱、多汗和心跳快速等，常見原因為體內賀爾蒙下降所致，透過在冷水中游泳可以顯著減輕症狀)，更不時在她作繭自縛時大膽地撕開思緒的破口，帶領依子看見問題的不同面向，然而就像超市裡討價還價的老客人可能有著自己不為人知的故事，看似灑脫的美月，過去在311地震後失去了自己的兒子與丈夫，從此家裡四散傾倒的擺飾不再被拾起，垃圾的腐臭味也逐日漸濃，即便每天在外做著清掃整潔的工作，美月的時間卻依然停在了那一天。在發現美月長年居住在垃圾屋的那一刻，依子看著眼前的醜惡與腥臭潰堤了，像是癱坐在災難摧殘後的斷垣殘壁之中，嗚咽著自己過去沒能喊出的悲傷，她明白，這麼多年來獨自背負傷痛卻鼓勵他人積極正向的美月，與企圖用外觀的整潔來掩飾內心腐敗的自己並無不同，兩人內心的傷口其實從未癒合過，但面對這個總是支持著自己的朋友，依子第一次鼓起勇氣選擇了「改變」。

「枯山水」在日式庭園中是相當具有代表性的造景形式之一，最大的特色是以白砂與碎石呈現流水、島嶼或山脈等意象，藉由排除擾動人心的水，以及以熊手在砂地上劃出軌跡的沉凝過程，形塑出如冥想般的靜寂，其中，不同的砂紋畫法與石頭組合，也有著不同的意涵，例如直線的漣紋象徵的是平穩的水流，而同心圓狀的渦紋除了代表漣漪或漩渦，有時也象徵著「悟道」或「真理」，若說在禪學之中，枯山水是以極簡的形式在觀照自己的話，我們或許也能從依子造出的庭園，看到一些有趣的對照，在石組的類型裡，最常見的是由中間的大石頭與左右兩側較小的石頭構成的「三尊」，這種石組除了象徵佛像以外，也是最能觀者感到平衡、安定的配置，與此同時，在日本的文化裡，三、五、七也被視為吉數，然而依子庭園中的石塊卻是四塊(以上述提及的三尊以及游離的一石組成)，某種程度上除了反映出依子內心的不平衡，也指出了依子心中仍有一塊需要被放下的大石，有趣的是，日文中的四也與死音近，似乎暗示著多出來的數字終究會被減除，於是在修病倒在庭園的那一幕裡，那一塊多出的石頭也跟著默默地蒙上了陰影。

電影的最後，我們得以知道貫穿全片的拍手配樂其實是源於佛朗明哥舞的一部分，如同其透過音樂表現滿腹委屈的歷史，自苦而生迎向自由的佛朗明哥，是依子從原有身分的桎梏中解脫的寫照，而擺動身姿自黑色喪服下露出的紅色襯衣，才是她原有的血肉，此時找回自己的依子不再受制於形式，也不再需要對信仰的膜拜，於是她踢散了佯裝平靜的漣紋，挑釁地扳倒三尊中象徵神像的大石，拋開對輻射污染的恐懼，忘情地在滂沱的太陽雨中邁開舞步，像是讚揚著重獲新生的自己，向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喊出那聲自信的「Olé！」。

IG：閣樓的放映室（@theater_in_the_at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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