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Jesse Eisenberg一直是我非常喜愛的演員。從過往的訪談與節目片段中,總能窺見他對創作的獨特思維與敏銳洞察,那種略顯神經質卻又真誠懇切的語言節奏,彷彿也滲透在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中。因此,當得知《跳痛之旅》是他自編、自導、並親自參演的作品時,我便懷抱著極高的期待,渴望見證他如何建構一個屬於自己語言與情感的敘事體系。
本片的劇情極其簡潔:一對許久未見的堂兄弟,為了紀念逝世的祖母,相約前往波蘭參加導覽團,並順道探訪祖母的故鄉。幾句話便可道盡全部劇情,乍看之下宛如一趟平凡無奇的旅程。然而,正是在這份簡約之中,藏著深刻的情感紋理,無聲地擊中了內心某個柔軟之處。
▌片名的巧思:跳躍的傷痛
我認為本作的中文譯名《跳痛之旅》非常具有巧思。「跳痛」一詞在中文語境中,常用來形容情緒或風格上的突兀轉折,而這樣的翻譯,恰如其分地捕捉了本片獨特的情緒節奏,一種時而感傷、時而荒謬、時而深刻的混合調性。這些「痛」從不依循邏輯與線性,而是以「跳躍」的方式穿插在旅程之中,突如其來,卻又準確地刺入內心。
至於原文片名《A Real Pain》,則更為直截地切入主題核心:何謂真正的痛苦?是歷史遺緒的幽影?是血脈裡無法切割的記憶?這些問題,電影並未明言,卻將答案藏進角色的眼神與沈默裡。
▌ 兩種應對:面對傷痛的種種姿態
本片令我欽佩的,是它處理「痛苦」的方式極其細緻且克制。儘管故事觸及猶太人大屠殺的歷史背景,導演卻並未讓敘事沉溺於事件的悲劇性之中。相反地,他將鏡頭對準兩位身為猶太後裔的堂兄弟,描繪他們在祖母逝世後,如何面對那份由歷史所遺留下來的情感,那不只是歷史的記憶,更是一種難以命名的根源性,在他們的血脈裡悄然流動、蔓延。
David與Benji,與所有旅行團的成員,甚至與我們每個人一樣,都在默默應對自身的傷口。導演巧妙地將這對堂兄弟置於情感光譜的兩端,讓他們成為截然不同的痛苦承載體,引領觀者窺見人類在面對傷痛時所採取的種種姿態。
David以忙碌填補空洞,讓日常瑣碎與效率節奏掩蓋內心沉寂。他穿梭於家庭與職場之間,如同一部精準運轉的機器,條理分明、反應得體。然而,向現實繳械的他,也逐漸喪失了體悟萬物的能力。他懂得如何安排時間、處理問題,卻遺忘了如何感受自己,甚至感受他人。他的笑容成了一種禮貌的習慣,他的沈默,也不再承載重量,而只是一種社交的省略。他活成了這個世界最讚許的模樣,也活得離自己最遠。
Benji則選擇了另一條路。他奔放、敏銳,渴望以赤裸的真情去擁抱萬物。他不設防地感受,不加修飾地回應,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持開放與好奇。正因如此,他也更容易受傷。真誠,在現實語境裡往往顯得過於脆弱。它可能被誤解、被利用,甚至被輕率地丟棄。Benji 像是赤腳走在碎玻璃上的人,每一步都可能流血,但他仍不願穿鞋,因為他相信那才是真實的行走。他的痛苦或許更深,他的情感邊界也更薄,但因此,他的靈魂也更為敞開。
▌旅途結束,痛依舊存在
倘若依循傳統敘事邏輯,這趟旅程本該成為兄弟倆彼此療癒、彼此釋懷的轉捩點。然而《跳痛之旅》選擇了一條更真實的道路。旅行結束後,David回歸那井然有序的生活,繼續扮演那個「被需要的人」;而 Benji 拒絕了他的邀約,獨自留在機場,看著人潮來去。他的眼神依舊空洞無焦,如同整個旅程從未真正發生過。兩人終究沒有完成救贖,沒有迎來釋懷,甚至沒有留下改變的痕跡。他們回到了原點,生活繼續。而那份痛,無論是壓抑的,或是赤裸的,依然如影隨形,無法被輕易消解。
▌真正的痛苦
或許,真正殘酷的,從來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它的不可分享性。即便身處同一場災難之中,即便創傷來自同一條歷史裂縫,痛苦終究仍是獨屬於個體的感知與承受。你無法真正觸及我的撕裂,我也無法完整感受你的崩潰。於是我們在各自的傷口裡掙扎求生,卻無法真正擁抱彼此的傷痕。那份無法言說的距離,反而將我們推得更遠,讓孤獨不只源自痛苦,更源自「無法被理解的痛苦」。
《跳痛之旅》正是在這樣的情感張力中,書寫人與人之間的裂痕。不是因為缺乏愛,不是因為不夠靠近,而是因為再深的共鳴也有邊界,再多的陪伴也無法取代真正的感同身受。David與Benji 共走一段旅程,背負同樣的歷史記憶,卻各自背負著不同的痛。一個選擇沉默與克制,一個選擇張揚與敏感,他們試圖靠近對方的世界,卻一次次在語言與情感的邊界碰壁。
那種努力靠近卻終究無法抵達的感覺,那種渴望擁抱卻仍感到空虛的落差,也許才是真正的痛苦。不是劇烈的哭喊,不是撕心裂肺的崩潰,而是一種靜默的失語,是一種在彼此注視之中確認:我們都痛著,但從未在同一個地方相遇的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