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扭曲的臉孔,畸形的人性
《帶針的女孩》以一張張扭曲、模糊的人臉作為開場,在畫面剛亮起的瞬間便令觀者坐立難安、心生不適。這樣的設計,在形式上直接且高效,奠定了影片驚悚幽暗的氛圍;在內容層面,則藉由影像語言,道出本作欲探問的核心意旨。
臉孔的拉扯與變形,直觀呈現出戰爭與暴力所造成的創傷。一張張破碎的面容,不僅是歷史遺留下的傷疤,也如實映照了人們在極端壓力與環境下,那逐漸撕裂、異化的精神狀態。當情緒再也無法由表情掩飾,五官這層象徵文明的面具便開始剝落,輪廓逐漸模糊,最終顯露出潛伏其中,那赤裸、畸形的人性。
▌針:貫穿全片的元素
從片名《帶針的女孩》即可窺見,「針」不僅是一項物件,更是貫穿全片的關鍵元素。
對身為縫紉女工的Karoline而言,裁縫針是她謀生的依靠、是維繫日常、換取薪資的途徑。纖細的針頭,看似脆弱,卻承載著她對生活重建的全部盼望。在與紡織廠老闆Jørgen相識、相戀,甚至懷上孩子,進而談及婚事的那段時光裡,這根針彷彿能將支離的生活一針一線縫合,織出一條通往希望的細縫。
然而,現實終究不容夢想。當階級壁壘浮現,婚事告吹,她失去愛情與職位,更失去了原先僅存的立足之地。原本寄託希冀的那根針,旋即轉化為自傷的利器。Karoline在浴缸中以針刺向自己,刺穿的,不僅是肉體與生命,更是對自由、對愛、對未來最後的信念。
此鏡頭令我深受觸動。Karoline的動作雖極端,卻也是無聲的。在當下的時代背景,墮胎幾乎形同於罪孽,女性卻連發聲求助的管道都被剝奪。無言的她,僅能用身體進行最終控訴,她以傷害訴說無力,以痛楚標記存在。這根針,在最終也只能縫合創傷、封存痛苦,將悲慟逐針逐線地縫入沉默之中。
▌不可饒恕的悲憫
在影片尾聲,揭示了Dagmar的駭人行為。那些棄嬰,竟一個個死於她手中。
縱然此行為在道德與法律之下難以寬恕,也無從赦免。然而出乎意料地,我竟無法徹底否定她的立場,甚至能從Dagmar的話語之中,感受到一絲令人顫慄的理想與悲憫。
墮胎被嚴厲禁止、醫療與社會資源極度匱乏,將嬰兒送走,成為無數女性僅存的選項,也是嬰兒通往生路的唯一出口。然而,戰火蔓延、秩序崩解,社會尚未準備好接住這些被遺棄的生命。Dagmar看透了殘酷現實,選擇以極端方式,扮演無人承擔的角色。
她拾起屬於自己的那根針,試圖縫補社會破碎的裂口。當制度瓦解,當希望殞落,她讓生命不必再經歷漫長苦難。對她而言,死亡或許不是罪,而是一種解脫,甚至是某種形式的救贖。
當一個人雖犯下罪孽,卻承擔起了整個社會不敢直面的責任,我們是否仍能理直氣壯地,將過錯完整歸咎於她?對我而言,Dagmar不僅是加害者,她同時也是時代的受害者,一個被逼入絕境、卻仍試圖收尾的女人。
▌在無法審判的世界裡,我們都握著那根針
對我而言,《帶針的女孩》最動人心魄之處,正是該片拒絕提供清晰的是非判準。它不替角色辯護,也不鼓勵寬恕,而是讓觀者重新審視道德邊界:當體制失靈、當選擇失效,我們是否有權站在高位,審判那試圖支撐住一切的人?
Dagmar在法庭上的陳述,將審判矛頭悄然轉向社會本身。她的堅定與主張,使我無法輕易赦免她,卻也無從真正定罪。因為真正的兇手,從未現身,它潛伏在歷史的陰影,藏在制度的縫隙,也隱藏在我們長年以來視而不見的冷漠裡。
針既能修補,也能傷人。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加害者與受害者,只有無數縫線交織而成的痛,而我們每一個人,都緊握著那根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