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羅、巴拉莫》是墨西哥作家魯佛(Juan Rulfo, 1917- 1986)的傳世之作,出版於二十世紀中期,原著以西班牙語寫成,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為英譯本作序推薦,盛讚魯佛,允為敘事大師。
它的篇幅不長,約略於中篇小說,卻以獨具創意的敘事結構,荒誕不羈的想像,精鍊的文筆,巧妙雜糅鄉野傳說、鬼神信仰、國族歷史,以及家族祕密於一爐,令人ㄧ讀讚嘆,再讀拜服。
賈西亞馬奎斯自承《佩德羅、巴拉莫》是他的愛書,幾乎能整本倒背如流,《百年孤寂》一出,被喻為魔幻寫實扛鼎之作,無限擴展了小說的邊界,魯佛的這本小說無疑是二十世紀魔幻寫實文學風潮的前行者,啟發了馬奎斯在內的許多作家,擺脫寫實的侷限,筆鋒生出翅膀,開展出拉美文學的盛世,足見《佩德羅、巴拉莫》之深遠影響力。
何謂「魔幻寫實」?魔幻一詞,請不要望文生義,誤爲玄奇或科幻或魔法,魔幻寫實主義的文學根源,為何誕生於拉丁美洲,而不是其他地方?細讀《佩德羅、巴拉莫》即可體會這種寫作技法的魅力。
拉丁美洲有ㄧ頁血淚斑斑的殖民統治時期,獨裁者、上層階級壓迫原住民,女性地位低落,普通農民、僕傭、幫閒,甚至神職人員都掙扎求活,生活貧困,毫無尊嚴,有時不得不與魔鬼交易,導致罪惡感咬嚙於心,擔心死後下地獄,只好成為無奈的宿命論者。這種現實處境,魯佛選擇跳脫傳統寫實主義,以反向疏離的荒誕手法,打開地獄之門,讓死亡的遊魂訴說,飽受折磨的魂靈的聲音迴盪著,生前所見所聞,過往不堪回首的歲月,拼圖一樣,受侮辱被剝削的真相昭然,匿藏於虛實縫隙之間的謎團與陰影,一一現形。
小說敘述一座遭時間遺忘的荒涼村莊,一齣愛情悲劇,一則佚失的村野遺事,說不盡的亂倫、暴虐、姦淫、奪財、謀殺,各種暗黑罪行,小說開頭就深深吸引人進入故事之中:
我來到了可馬拉,聽說我的父親住在這兒,是一個名字叫做佩德羅、巴拉莫的人。我母親是這麼跟我說的;而我也答應她,等她過世以後一定來見見我的父親。我緊緊握著她的雙手,表示我一定這麼做;只因她不久人世,我什麼都答應她。⋯⋯我再三允諾,同樣的話說個不停,到她過世時,她的手還緊緊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得十分費勁才得以從她那雙僵硬的手鬆開來。
我讀的是張淑英教授的中譯本(麥田出版),幾年前初讀時,我就把這段開頭抄在筆記本裡,心裡想如果有「最好的小說開頭」比賽,這個可以排在前十大吧。不,甚至是前三名。
所以,前幾天偶然發現Netflix 最新片單上,出現新近改編成的同名電影,我當下點開來觀看時,有那麼一點不情願。因為改編文學名著的電影作品,成果通常不是差,就是極差,愈是文字精妙,寓意深遙的原著,改編電影愈是相形失色,神髓盡失。
幸好,ㄧ開場,黑暗裡的男聲,以西班牙語念了原著的完美開頭,幾乎一字不漏,我放下心來,這部電影的導演應該是基於這本小說的愛而翻拍的,所以他不選擇讓母親躺在床榻說出遺言,而是緊貼原著以「我」的聲音來開始。
鏡頭一轉,「我」已來到前往可馬拉的沙石山徑,「那正是三伏的大熱天,八月的風吹起來熱呼呼的,拂過那腐爛的肥皂草,瀰漫一股毒臭的味道。馬路高低起伏不停。」
隨著來到一個陌異荒村,鬼雨灑空草的氛圍,「我」才得知佩德羅、巴拉莫早已死去,而母親記憶中樹影搖曳的村莊,早已成了廢墟荒原。「現在我在這兒,在這個沒有喧囂嘈雜聲的村莊裡,我聽到我自己的腳步聲踩踏在舖著橢圓石子的路面上。空曠的跫音,在那夕陽餘暉染成金黃的牆壁上迴盪。」
電影導演是曾入圍奧斯卡攝影獎的墨西哥裔攝影師,曾與許多重要電影導演合作,可說是墨西哥李屏賓(?),這是他初次執導的電影,每個鏡頭都精雕細琢,簡直藝術品,而選擇墨西哥文學經典,細訴墨西哥人民家園荒蕪,人鬼飄零的哀傷,於此時此刻,導演或許有想讓世人更了解墨西哥人民的強烈使命感。
導演處理過去的可馬拉色彩鮮麗,現在的可馬拉陰森暗淡,兩個可馬拉穿插交織,比起原著小說相對好懂許多。
《佩德羅、巴拉莫》的虛構荒村可馬拉,是整個墨西哥無數家園的縮影,由草木青蔥到埋骨處處,暗夜裡閃過的幢幢黑影,牆壁裡迴盪的耳語聲,真實與夢境,現在與過去,似乎無法界分。
佩德羅、巴拉莫從一個純真男孩逐漸像野草一樣變成大壞蛋,但他也是命運的受害者,當他聽到來報自己兒子的死訊那腳步聲,他想起他母親來敲門的那個清晨,告知他的父親被殺死。兩場死亡交疊的時刻。
他一直不願意去喚起這個回憶,因爲如此一來會連帶勾起其他許多傷心的回憶,就好像打破一袋袋裝得飽滿的袋子之後,還想去捧住那滾滾流出的穀粒一樣無助又心疼。他父親的死,使他想起了其他人的死,而每一個死者的形象都是殘缺不全的。
電影裡使用的方法也是同時跳接兩場死亡,再次印證導演對這本小說的愛。
看完電影,我又把小說重讀了一遍。心得就是:文學就是重讀,第一遍絕不能讓讀者一目暸然。但讀到最後這一重一重不懂的機關都是必要的。細節要看不出堆疊痕跡,不能按規則寫,要按讀者心理寫,你拉了他來見證或審判或追兇總要説服他這是個特別精彩的體驗,是不可錯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