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善良，直到我登上指揮台，開始鞭策懶惰者，同時自滿於手中的權力。
我忘了原本屬於我的良善，沈浸在特權帶來的喜悅 —— 這自白來自內心深處的良知。
獨白
生前，我庸庸碌碌，直到被帶來這地方，才發現自己早已被判刑。
我不認為我有所罪孽，我的人生，不過是遵循自我隨波逐流。
我不迷戀於階級躍升帶來的收入增長，因為我更嚮往一生安穩。
而我的代價，是所有人的嘲笑與謾罵，他們說我不思進取，譏笑我止步不前。
因此我無法理解，生前的我為何有錯？
「憑什麼我要受這種罪！」
一股怒意油然而生，我咆哮著。
即便面對兩尺高、頭上有對角、身穿高級西裝的惡魔，憤怒仍壓制了恐懼。
空洞的眼神既像是憐憫、也像是蔑視，彷彿面對污穢般，厭惡而不耐。
「你在這裡，正是因為你懶。勞動，僅是贖罪的過程。」
那語氣，是審判，也是警告，沒有人能辯護，也無法上訴。
「啪 ——」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條鞭子重重抽在背上，強勁的力道使我踉蹌後退。
隨後火熱的疼痛感衝上背脊，我的額頭開始冒汗。
祂們隨意地將礦鎬丟在我腳邊，如同丟給牲畜般不屑，命令我開始勞動。
「動作啊，等什麼？」
是惡魔，正如其名，祂們是邪惡的化身！
周遭的人不為所動，彷彿這聲鞭響只是日常儀式。
我低身撿起礦鎬，在烈焰包圍的牢籠中開始新的工作。
制度
沙沙聲有條不紊，鋼筆在帳本上來回穿梭；我在旁記錄著每個人的生產價值。
稍早的「意外」已經排除，工廠的生產線已恢復穩定。
方才鬧事的人在「同事」的監督下開始工作，我沒能看清他的臉。
這邊不允許停下腳步，一切都必須在掌控之中，也因此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做出決斷。
一段時間後，我完成今日的生產紀錄並闔上帳本。
「很好，這季的生產目標達成。」
這邊，是名為「希望」的產線 —— 只有在絕望中勤奮勞動，才能換得飄渺的救贖。
而我們是個中間人，透過觀察、管理與誘惑，引導人們持續工作。
隨著工廠擴張，管理的需求日益攀升。在這裡惡魔不僅擁有特權，也是個管理者。
除了日常監督工人，也需要調度不同工廠的人力。
此外也得負責對新進的「員工」進行引導，才能完美的銜接工作需求。
每個惡魔都有屬於自己的生產目標，祂們不需要親自下場。
只需要負責每條產線穩定輸出，並確保工人不停地工作。
效率是我唯一信奉的座右銘。唯有如此，我才能加速階級的躍升流程。
惡魔的階級當中崇尚的，是卓越的能力、絕對的理性、無情的決策力
—— 以及最重要的：是對「權力」的無限渴望。
在煉獄，地位可以定奪他人生死，這種不可一世的優越感，可以腐化人們的理智。
每逢新管理職缺釋出，迷戀階級的惡魔便蜂擁而至，爭奪更高的權力與特權。
落入煉獄的人們，有些人放棄希望，連逃離的慾望都被吞噬。
而有些人，則誕生出病態的執念 —— 渴望成為「特權」的存在。
惡魔以這種型態誕生，只要加以誘導、灌溉；
—— 慾望之火的種子中將萌芽，並引領更多人走進這裡。
觀望
剛才來的新人鬧出了點騷動，惡魔將他分配到我們的產線。
我揮舞著礦鎬，有條有理的工作著。
「匡——匡——」
在這裡，沒有地位與特權的我們只能認份勞動。
我生的村落爆發饑荒，所有人都為了生存互相爭奪資源。
在某次的拼搏中，我被流彈擊中，草草結束了一生。
我與許多人一樣，淪落到新的輪迴，持續咀嚼未完成的苦痛。
但究竟是我認命了？還是因為生前的經歷過於荒誕？在這裡我居然覺得比過去好。
我不用擔心飢餓，只需要揮舞手中的工具 —— 唯一的缺點就是打在背上的鞭子。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有什麼好抱怨的。
「只要努力，就有機會獲得救贖」
這是我剛來聽到的第一句話，接著就全年無休的工作著，惡魔口中的救贖是什麼？
某次中途休息時，我問那位新人：「你相信這裡有救贖嗎？」
他眼神飄渺、空洞，沒有任何回應，我無法猜測他的任何想法，也不知道他生前故事。
有可能比我的經歷更加悲慘嗎？我思索著，但對方似乎沒打算交流。
「休息夠了！上工！」
惡魔在指揮台上怒吼，鞭子抽打在我們身上，要我們開始工作。
已經習慣的我拿起鐵鎬，而那位新人，步履蹣跚的似乎要倒下。
墮落
「啪嗒 ——」
我雙腿一軟，全身毫無緩衝地撲倒在地。
接連勞動的情況下，雙手早已顫抖不堪。肌肉的撕裂感一點一滴侵蝕著我的理智。
礦鎬向外飛去，經過幾次不規則的撞擊才停下。
心中的恐懼、疑惑與憤怒並沒有因此冷靜，反而更加澎湃。
我拚命地翻找記憶，想從回憶中找出我的罪孽。
生前，我的同儕各個飛黃騰達，每每相聚免不了冷嘲熱諷。
攀比造成的不平衡，何嘗不使我動搖？有許多時候，我怨恨著平庸的自己。
結果死後居然逃不過無能的命運，讓我心中的悲憤如毒液般不斷擴散
「究竟，我為何在這...」
一聲低語，並沒有得到回應。
伴隨著腳步聲，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擦得油亮的黑色皮鞋，彷彿嘲弄我這身醜態。
霎時，埋藏在最心底的火苗燃起，從幼芽迅速膨脹。
伴隨一股火焰竄上胸口，連同恐懼、疑惑與憤怒一並燒盡。
「若...我是你們...」
說不定，將不再平庸！
—— 我在心中如此咆哮，更加助長內心的火苗，連同僅存的理智一併吞噬
一旁的惡魔僅疑惑一瞬，便明白現況。
覺醒
我至今都無法忘懷，倒下後的他蛻變的那一刻，竟是這裡的「救贖」。
那位新人在我們眼前蛻變成惡魔，甚至轉過頭延續惡魔對待我們的方式。
我低下頭看著懦弱的自己。自問是否太過安逸？我產生動搖，一股焦慮感蔓延全身。
看向周遭，明顯浮躁起來，有些人開始低聲討論原因，也有人事不關己繼續工作。
我的雙手開始顫抖。是因為害怕、還是困惑，又或者 —— 興奮？
因戰亂意外死亡的我，嚐盡苦頭來到這裡，因此不會餓死的我便能感到滿足。
原先以為救贖就是轉世，而這得要面臨巨大風險 —— 有可能再次遇到戰亂或饑荒。
剛才問他：「你相信這裡有救贖嗎？」其實是想確定，他是否相信這渺茫的希望？
然而他的變化讓我意識到，原來還有比投胎轉世更加穩定的選擇。
只是這意味著要屏棄良知，踩著自己的同袍往上爬。
倘若只有我選擇維持底線，而其他人都完成蛻變，那留在原地的我又有何意義？
眼見著過去的同袍轉過頭鞭笞我，即便我安於現況，也忍受不了被背叛。
我看向昔日的戰友，他們的眼神有遲疑、困惑也有雀躍。
或許受到鼓舞的關係，有些人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希望感。
這時我明白，競爭要變得更激烈了。而我不想成為他人墊腳石。
雖然不知道蛻變的原因，但種子已在心中落下。
我望著他舉起鞭子的那一刻，口中喃喃自語：「這...就是你相信的答案嗎？」
鞭子落在我身上，疼痛感既熟悉又陌生，我揮著礦鎬，期待機會來臨。
重生
「哦～看來有新的『夥伴』出現了」
我抬頭望向眼前的惡魔，稍早翻騰的情緒被冷水澆熄，留下一股靜默。
低頭看向自己，我已不再是凡人之軀，表皮也因「蛻變」而變得暗紅。
頭上長出了一對角 —— 卻遠不比眼前的惡魔那般華麗
「哼。就算你『蛻變』了也得持續工作」
這位『同事』並沒有寒暄，僅是宣告新的工作內容，並給我本是用來鞭策我的鞭子及帳本。
同時，他在我胸口別上銅製徽章，象徵初階管理者，需要負責一條產線的生產狀況。
從這刻起，我變成了他們的一員，別在胸口的徽章，象徵我的地位受到肯定。
同時也提醒我的扮演管理者角色，而非一名普通勞工，這使我產生一股使命感。
望向四周，礦鎬聲依舊不停，方才跟我搭話的人，癡癡地望著我。
「你相信這裡有救贖嗎？」
腦中浮現他剛剛的問題，有一瞬使我猶豫，我原先認為的救贖是逃脫。
然而我卻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這裡鼓勵的，不正是踩著同伴往上爬嗎？
但與其等待遙遙無期的逃脫機會，意外產生蛻變的我，為何要放棄這個機會？
他的嘴唇微微張合，表情既困惑卻又帶點期待。
「這...就是你相信的答案嗎？」
對於他的問題，我無法理解，也不重要。若要在這環境取得地位，良知只是一種枷鎖。
原來，墮落也是一種救贖？這是曾經的我沒想過的。
我舉起那本屬於懲罰者的鞭子，象徵我獲得了權力。
毫不猶豫地朝昔日的我——那群勞動者——揮鞭而下。
我放下了原先的猶豫與執著，眼神從空洞變得銳利、冷酷。
伴隨一聲哀嚎，皮鞭的震動傳導至手臂，居高臨下的快感使我嘴角上揚。
不再掙扎於善惡的定義，站上台階的那一刻，我將道德良知封存。
成為了我曾深惡痛絕的存在。
考核
我坐在辦公室，擦拭著身上的白金胸章，這象徵著最高階管理職務的地位。
辦公室位於所有工廠的中心位置，且居高臨下，可以看見所有工廠的大致狀況。
擦拭完我的胸章，打開桌上的文件夾，準備統整所有廠區的生產總額。
然而，一名胸口別著銀製徽章的惡魔走了過來，一個鞠躬禮後便遞上這次的新人資料。
我隨意看了看，準備訂下考核目標。
「這次蛻變的新人，以超常的速度完成，且心境變化也十分順暢」
站在我面前的惡魔，是剛剛帶領新人的中階主管，精簡的報告著。
我沒多說什麼，只是寫出了比平常還要高的績效需求，並囑咐他確實完成。
根據經驗，能立刻蛻變的人不多。
除非是內心極度缺乏某項事物，或是對某件事的極度渴望。
否則要經歷蛻變，得要經過不短的時間。因此這個人的執念，是個有潛力的角色。
或許，他會成為下一個優秀的管理者，讓工廠產出更有效率。
後記
這短篇小說擴充自我的貼文「與惡共舞」，原本屬於比較線性單一的思維，後來覺得有點狹隘，所以擴充的內容設定。
然而經過一波波撰寫、校稿後，規模逐漸膨脹，也多了幾個觀察者角色。
我當初寫「與惡共舞」並非要抨擊「努力」的價值。
而是當方向錯誤，或是對個人或他人產生害處，努力的價值就有待商榷。
且這篇文還想強調一個重點，那就是人對權力地位的慾望若走向極端，便會失去人與人之間溫暖的互動。
對我來說世界是灰色的，任何事物應過猶不及。我的「與惡共舞」也屬於一種極端，惡魔就算邪惡也得有個原因，因為沒有任何事物是純粹的惡。
不說死不極端，算是我對自己的完美主義吧～
感謝看完這篇的你～你的支持會幫助我繼續創作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