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只是一篇交作業的敘事醫學寫作,但它留下的畫面與感受,卻成為我至今難忘的臨床經驗之一。
*註:文章中的情節與人物已經過改寫與去識別化處理,僅保留我當時的感受與記憶,以保護病患與家屬隱私。
「爸爸他最近咳血不停,一直都累累的、吃不下,感覺人也沒有像過去一樣精明、腦子有時候會有點混亂。」
剛進醫院不滿一年的醫學生Lee正跟著主治醫師進行這週最後一次查房。眼前是一位昨晚剛入院的伯伯,50多歲的年紀,四肢削瘦、病懨懨地躺在病床上,但依然笑笑地看著床邊所有人。伯伯的女兒正站在一旁焦慮地對主治醫師述說入院前的狀況。
在來查房之前,我們都看過了伯伯的病歷以及檢查----包括胸部X光、胸部電腦斷層。那是一片很明顯的陰影,在縱膈腔的位置糊成一片白。主治醫師對我們說,最危險的是左右氣管交角的那一塊,如果治療過程中發生大出血,將會直接危及性命。
主治醫師聽見『腦子混亂』,便立刻追問:「你說他腦子變得混亂是多久了?」女兒說是最近。
一旁病患的老婆,沉默地坐著,主治醫師簡單解釋目前看見胸腔有懷疑腫瘤、腦子的問題也會一併檢查,便請主要對話的家屬出來走廊談談。
這位家屬是病患的小女兒,家裡還有兩個哥哥,今天是她先帶爸爸來醫院檢查。實習醫學生Lee感受得到她十分擔心父親的情形。主治醫師決定帶她到護理站看螢幕上的檢查影像進行解釋。
「你爸爸說實話來得有點晚。」醫師開宗明義地說。
「他這個肺癌的詳細分型要等病理報告出來。但從影像上來看——妳看,這些白白的部分,都是腫瘤。這裡也是,這一塊也是。」
醫師指著螢幕繼續說:
「其實腫瘤已經延伸到縱膈腔、雙側肺部了。高機率需要進行化療。」
這位看起來年紀和Lee相仿的女孩,木木地點頭表示了解。
「然後妳爸爸的腦子變得混亂,有可能是腫瘤轉移到腦部了,這我們會排腦部的電腦斷層幫他檢查。」
「但我們最擔心的是這個,」醫師放大了影像圖片,用滑鼠指著兩根氣管的交角處,那邊已經是一片白。「這裡是氣管的交角,如果在治療過程中,因為腫瘤縮小而導致附近的血管破裂,血液會快速灌進肺部。這是一種可能瞬間危及生命的情形,一旦發生我們沒辦法保證妳爸爸肯定能搶救回來。當然這也不一定會發生,只是必須先讓妳知道有這件事....」
病患的女兒過程中不斷點頭以及回應,表示理解。站在後面聽著病情解釋的Lee,卻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如果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段發生在自己家人身上的病情解釋,作何感想?
病情解釋結束,病患的女兒對主治醫師道謝並起身離開。此時Lee看見了病患女兒在口罩以外的神情,內心突然被一股奇異的直覺拉住。於是Lee繼續關注著她。
那位年輕的女孩慢慢走出護理站,過程中卻有幾個奇怪的停頓----僅僅只是看著背影,Lee卻像是感受到她巨大的悲傷,從那道背影溢出來。於是Lee盯著轉入走廊的那道背影,直到發現病患的女兒在走遠一些以後,忍不住舉起手拭淚......
和一旁的學長報備,Lee追了上去,走到那位家屬的身旁說:「哈囉!」
看到穿著白袍的Lee,她努力收好情緒,怕被看到這副模樣。其實Lee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本能地想問她:「妳還好嗎?」
妳還好嗎?這四個字像是觸發了什麼,Lee看著她開始止不住哭泣,於是帶她到附近交誼聽聊聊。
「我爸爸是里長,總是努力對社會有貢獻、樂於服務。過去我們三兄妹還小,家裡的經濟全靠爸爸一個人撐起來。這麼多年以後,我們漸漸都離家出去打拚,爸爸還是繼續工作。他本來就不會對家人說自己哪裡不舒服,常常生病都自己去藥局亂買藥。這次也一樣,剛開始咳嗽、有一點點血時都沒有說,撐到最近才提說自己咳血的狀況一直沒好、身體總是很累。家裡人也發現他不像過去那麼精明、意識開始有些混亂,我們以為是老化的失智,怎麼會想到居然可能是腫瘤轉移......」
病患家屬難過的是太晚發現而造成治療延宕,「如果我早一點發現爸爸的狀況,早一點來醫院,或許就不會這麼嚴重了?」她充滿自責,覺得如果自己能更警覺、更關心父親的身體,也許就能更早發現,也能更早獲得治療。
Lee不知道要如何回應,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把這段話聽完。接著告訴她既然現在已經發現了,那我們就會盡力治療好她的爸爸,疾病的發生本來就無法預測,而且她如今也陪著爸爸來看醫生、是非常盡責的家屬,不用太過自責。
Lee知道自己的話其實沒辦法安慰眼前剛面對患者罹癌事實的家屬,但能讓她傾訴當下的痛苦,而不是無助地在走廊上排徊,這樣就足夠了。那位家屬最後離開前說:「謝謝妳,我剛剛其實不知道能去哪裡,回去病房被爸爸媽媽看見自己難過的樣子,他們肯定會更不安、不知道怎麼辦。」Lee點了點頭,和她道別。
從這個案例中,Lee感受到臨床上傳達壞消息,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對於家屬而言,這不只是一個病症,而是攸關家人的生命與健康。可能出現像這位家屬一樣:十分自責,覺得是自己不夠警覺、對父親關心不足,才會導致這種局面。
醫師最主要能做的事情是治療病症,但在面對病患及其家屬時,要關照的就不只是生理上、病理上的問題。當然,我們要盡告知病況的義務,要怎麼講得「剛剛好」是一門必須藉由經驗學習的課題。這個故事中的Lee清楚體會到壞消息對病患家人的重量是多麼沉重,也許,未來的某一天,Lee 會變得更老練,能更有把握地傳達那些艱難的訊息;但她永遠會記得那道背影——那一刻的停頓、拭淚的瞬間—— 它將成為醫學生涯裡一盞長明燈,提醒她: 傳遞病情的當下,不只是在說明冰冷的醫療數據,更是在碰觸一個家庭的悲傷。
願我們永遠記得保有同理之心,以恰當溫暖的語言傳達冰冷的醫療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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