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將滿三十歲這年,我連續看了幾部和我同樣年份出生的電影,其中幾年前以數位修復的《搬家》驚動我心的相米慎二,又恰巧出現在毫無計畫全憑直覺的三十歲觀影體驗中:改編自兒童文學的《夏之庭》(1995)以三個小學生談論奶奶的葬禮出發,在一個暑假和獨居老爺爺相遇的故事。
電影十分直接,單刀直入切入葬禮、想要認識死亡的主題,而三個小學生主角總是以吶喊的方式,有點傻氣的說出台詞,讓電影帶有舞台劇的影子,似乎蒙上了一層稍比現實再誇大的濾鏡,也是我認為這部帶有魔幻色彩的電影非常大的魅力——欲求了解生命的好奇心那麼大聲,響亮著,小學生無窮無盡的生命力跟炎熱的夏天的聲音:蟬聲、風雨聲、其他生者的聲音全都躁動著,讓一個人生活的老爺爺那沉重不欲人知的過往跟邁向死亡一起並列,安安靜靜在其中慢慢鋪陳開來。《夏之庭》有幾幕最讓我難忘。其一是為了跟蹤老爺爺,山下、河邊、木山分開行動。性格較為內斂的山下決定到醫院去找人,在醫院這幢層層疊疊的建築物中,他憑著一些相似的影子追趕著老爺爺,逐漸從白色的、坐著許多病人的大樓追到了近乎黑暗並收納著許多神秘實驗器材的無人空間中,他在令人膽戰的各種突然倒下的玻璃瓶、晃動的布料、旋轉的椅子、發光的液體中跌跌撞撞。我們隨著鏡頭的移動變成了第一人稱的視角,體驗鬼屋般的闖蕩了幢幢鬼影的空間與空間,我們正是進入了孩童心中對死亡蒙上各種神秘面紗和想像的恐懼中,導演藉由鬼屋體驗般的鏡頭漂亮的讓觀眾直接理解了山下心中死亡的想像正是如此奇異玄幻,並且讓人試圖尋找光亮的出口,讓人只想回到室外亮晃晃的夏天之中繼續讓生命大聲響亮。更妙的是,當山下好不容易回到集合地點,河邊正百無聊賴的吹著笛,繼續編造著他已經過世的爸爸的故事,有時父親是消防員,有時候是偵探,這次他是已經有另一個家庭並且有別的小孩的不合格的父親。我們從這一連串的場景認識到,對山下來說死亡是令人恐懼的,必須逃開的,而對性格非常倔的河邊來說,最親近人的死亡是不願看見的事實,必須以故事堆疊故事,有時是美化,有時以別種苦痛來置換另一種苦痛。
另一個同學河邊在盪鞦韆的一幕亦是在訴說著對父親的不滿。在模擬河邊眼睛所見的鏡頭中,三個小學生和老爺爺一起修整的房子不斷晃動,一是父親的現實在他反覆重述中不斷變動,一是開始探觸到關於「家」的議題,對老爺爺來說,這是生命中占比最大也最不可觸及的議題,是以鏡頭中晃動的家也意味著他長年所住的房子只是一種暫時性的存在,因他幾十年以來其實只活在是二戰過程中帶來的死亡創傷跟失去摯愛的自我懲罰。
我一向不太習慣電影使用這些特殊的鏡頭(體質容易暈眩),但相米慎二的鏡頭總是能一次性含有多重意涵,是直接把觀眾從觀席中捲入電影中,讓人坐立難安或完全臣服其中的鏡頭語言。
《夏之庭》最迷人最具標誌性的鏡頭就是三位主角往井底好奇凝望的鏡頭。老爺爺的庭院有一口很深的井,他總是將死去的蝴蝶埋進井中。這口井的鏡頭總是從井底出發,看見三位主角在天光形成的圓圈當中的好奇、興奮、喜悅的純真眼神。在老爺爺猝逝之後,三位主角對著井底大喊著,觀眾彷彿已死,早就在井底埋伏著,每每眼淚幾乎就要被喊出來。導演很喜歡跟觀眾玩,非常調皮,擅自將觀眾放入跟老爺爺死亡相同的位置和視角,讓我們早就死亡,讓我們隔著一段距離看見天真的表情,因而對人跟人連結的溫情蠢蠢欲動,縱使因兒童文學改編的溫馨基調再如何有煽情的嫌疑,我也就因這經典鏡頭這樣掉到井底,死欲求生,就跟一度復活的蝴蝶精魂般想重新回到白日,回到總是充滿聲音的夏天。
觀看這部電影之時有所困惑,電影簡介總是說這是探討死亡主題的故事。但在我看來《夏之庭》非常認真在處理人和人的相遇,老爺爺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後,三位主角們仍然是在和老爺爺產生互動,透過和他者的相遇來把那一些層層疊疊的對死亡的恐懼影子、虛妄捏造的故事不斷去除。他們暫且離開了和同儕追逐競爭,不斷討論規則的遊戲(日常的足球練習),去到另一個未知他者的世界(獨居老人的庭院),不確知會不會帶來什麼對生命更深的認識或超越性的改變,線性時間上僅僅是一個夏天而已,彷彿一個空白鍵,還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一口井的深度。只是誰能傻傻奢求透過一次與他者相遇就看見整口井有多深?《夏之庭》不是什麼厲害大片,只是每次鏡頭一拍什麼,我就突然傻傻的完全在裡面了,從安靜的觀影席上不知不覺的被挖起來,突然杵在吵鬧又充滿困惑的夏天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