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晝,連聲音都響亮。」
文溫德斯1994年的電影《里斯本的故事》講述一位電影錄音師風塵僕僕去葡萄牙里斯本拜訪職業為電影導演的老朋友,過程中錄製了許多聲音,沒想到老友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原來老友對電影的意義開始產生懷疑,就像在電影聲音來到之前,導演已經先行對從事電影這門藝術絕望了。然而電影行至尾段,主角終於一一檢視老友導演留下來的影像,一一去尋找適合的聲音,並且終將兩者合而為一。除了對里斯本地方風景、人物的影像、聲音如素描般的呈現,也許能將《里斯本的故事》視為文溫德斯給電影的深情情書,電影中引用了當地知名詩人佩索亞迷人的詩句:「在白晝,連聲音都響亮。」
而《我的完美日常》的聲音更加響亮,讓觀眾絕對無法忽視電影中最具存在感的聲音——配樂。但在《我的完美日常》中,音樂不只是配角,如同飾演主角平山先生的役所廣司所言,音樂即是劇情的一部份。七八零年代經典歌曲明示主角平山宛若時間中不變的癡人,擁有頑強的,屬於他青春的自由精神性,電影最後一段特寫卻同時也凸顯他面對不變的日常各種不得不如此變化中的心境。
最有意思的是,每天在車上播放老歌的時機並不是車子發動之時,而是已經開上公路,非得要看到東京的地標晴空塔才將卡帶放入。這時晴空塔像是資本社會迅速發展,一個新興時代的象徵,平山在車子裡只屬於個人空間放著擁有自身精神性的歌曲,這種時代/個人、人人可見/獨自聆聽的對比不能說是一種對抗——他的車子移動在像是黑膠唱盤的公路上,緩緩繞過晴空塔,反倒像是一種可愛的,唯有他自身得以在他的一方天地見證的跨時代、不同精神價值的交流。鏡頭中早晨上班尖峰時刻的車流裡,又有多少車子裡頭偷偷播放著不同於外在世界精神的歌曲進行沒有他者見證的對話呢?而觀眾即是見證此種不可見證的交流的他者,我們就像小彩(山田葵飾)一樣被卡帶發出的特殊音質和音樂本身迷惑,獲得共鳴,雖然觀眾無法像她「借」走卡帶,但電影結束後應當會忍不住找出原聲帶大聽特聽。
《我的完美日常》是從「東京公廁計畫」(Tokyo Toilet Project)為靈感起始的作品。電影彷彿從廁所清潔人員平山的工作日常帶觀眾進行一場澀谷公廁巡禮,欣賞各具特色的美麗廁所也是觀影的樂趣之一。即使因同事阿隆(柄本時生飾)閃電辭職,平山不得不臨時代班晚班,體力幾乎不支十分難捱之時,觀眾卻也得以藉機欣賞夜晚亮燈美飾的不同公廁的風情。除了公廁外,我們隨著平山的日常儀式,經驗了日式澡堂、書店、洗衣店、照相館、小酒館、地下街、河濱步道等城市公共空間,看著小孩、高中生、上班族、老人、外國人等不同年齡、身份的人來來去去。電影利用大量近乎紀錄片的手法,彷彿沒有旁白沒有訪問的《情熱大陸》,帶我們走進東京的開放空間,走進平山的日常世界裡,突然,我們就在過程中試圖理解平山的視線,看他所看,走他所走,從他日常儀式的表面進到他渴求日常不變的精神,從城市流動的、開放空間慢慢進到像是樹木一樣堅定——某種規律的強烈核心中,不知不覺觀影者跟著期許日常得以安然延續。
雖然電影猶如紀錄片般近乎如實記載了清潔人員平山的生活,但在他的工作過程,從來沒有拍到他在早晨中從廁所清掃出來的那一包一包的垃圾都丟到了哪裡,工作告一段落,下一幕通常就接上他拎著便利商店塑膠袋到公園的長椅吃午餐三明治,拍攝樹頂交錯,與隔壁的白領上班族相對尷尬無語。我原想拋開這似乎不重要的疑惑繼續觀影,但後來平山翻找已然堆在車上的垃圾袋,拿出廁所角落拾獲的,一張已經畫了個圈的井字遊戲。這一幕又讓人重新好奇平山先生到底要把垃圾袋載到哪裡丟呢,垃圾場的場景又會是如何呢?
平山睡覺時的鏡頭畫面總是該日生活中的光影搖晃,影子與影子交纏,偶爾會有過去回憶的幽魂悄然現身又一閃而逝。觀眾從未徹底搞清楚主角擁有如何的過去讓他離開家裡,只能略加從妹妹來接離家出走的外甥女妮可時,車上配有專屬司機、她的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止的線索猜測主角應來自富裕的原生家庭,父親可能曾經極為嚴格,而家庭帶來對物質的價值觀和他自身有所出入——他對妮可說,世界裡有多重的世界,妹妹和自己的世界看似相通,其實不然。於是觀眾只看見悲傷分別的一幕,分別擁抱外甥女和妹妹之後,平山站在家門口痛哭,似乎在宣洩他的不被理解與認同,世界與世界交集卻是分裂的寂寞。
過往回憶因外甥女妮可離家出走投靠的事件而又翻攪起來。觀眾意識到,說著「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如此堅持日常美好的平山其實並不能夠完全脫離過往回憶的糾纏和對親情的遺憾與渴求。他日日不停搜集瞬間的光影,清潔因流動而骯髒的公共廁所,維持生活的秩序,但他的內在仍是有一些無法清理,一觸碰就會攪亂失序的混亂之處。原本他要私自進行每月拍攝的樹影選拔儀式,不滿意的照片就撕掉,滿意的就收藏進盒子。但他心煩意亂,只得放下每月例行公事,騎腳踏車出門。
他違常的行動似乎呼應了我私心想問的問題——導演沒拍放在車上搜集而來的垃圾丟到了哪裡?就像他長年所積累的情緒和所有的不合時宜還堆在他的內在,即使人生即將邁入後半段時仍然存在,那他要如何帶著這些去面對一個人的晚年?他明明嚴厲勸說妮可回到妹妹身邊,但是自己卻只能站在那裡哭,因為自己對生活的堅持而必須取捨,但也不住傷心。電影最後一幕他聽著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哭著笑著,他感覺很好,但同時也有某些壞掉的。原來珍惜日常,欣賞吉光片羽的美麗同時,人不能避免有所背負,有所遺憾。
然而,這部電影從日常展現出一種平凡而強大的力量,遠遠不只是悲傷或遺憾的,時常是溫馨的、可愛的。平山時常以笑容回應他的生活風景,城市中也有許多人們和平山有連結,在公園、城市十字路口獨自跳舞的流浪者、在廁所中藏匿紙張獨自開啟井字遊戲的不知道是誰的陌生人、在公園長椅隔壁一臉怕生的上班族女生、喜歡摸阿隆的耳朵的兒時玩伴、看來非常可靠被派來支援的清潔人員⋯⋯這些人在城市裡以不特定的方式與主角產生連結。街道清道婦的掃地聲甚至是平山每日晨起的悅耳鬧鐘,非常偉大的支撐起他每天的作息。
在電影尾段,小酒館媽媽桑(石川小百合飾)的前夫在河濱向平山自顧自傾訴罹癌的苦痛和對世界尚不了解的可惜。為了驗證前夫不經意的問題,兩位中年男子於是以有些滑稽的姿勢開始仔細觀看影子和影子相疊會不會更黑,爾後還開始了踩影子遊戲。就像主角平山一直在凝視的樹葉漏影一樣,遊戲中兩個個體的影子互相牽連、追逐與閃躲但總是會碰在一起。
「對嘛,怎麼可能沒有變嘛!」實驗過程中這麼說著的平山不但珍惜天空、樹頂的光與影、所有獨處的時間,每一天的過程中更是那麼珍惜與清楚看見與任何人連結瞬間的種種變化。
人的內外在世界當然遠遠不及完美,永遠在一種變動且多重的狀態,但正因為如此,這部電影從主角出發,聚焦的視角與關注才那麼接近堅韌又富有感情的精神核心,雖然內心有缺憾、跟最愛的人們信念存在差異,但不是二元劃分出新舊、好壞、人與自然,是從不同主流價值觀的個人視點出發產生連結,在城市裡開放自身給他者,如實呈現自身在整體中的生存狀態。如同電影中外甥女妮可手機鏡頭的女高中生不太禮貌的趕出正在清潔的平山。平山因而站在廁所外等待,妮可表情不太愉快,可能是對舅舅職業的成見或者是對女高中生態度的不以為然,但是平山突然對妮可一笑,最後兩人都不帶批判的笑了,好像看見一種本來如此的釋然。而本來如此是因為「我」選擇這樣去看,選擇在這些世界的歧路之中保持安然,日常於是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