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菜園、蟲子與距離
我六歲那年,我們一家搬回了奶奶家。
奶奶家在鄉下,一棟老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菜園,後頭是一條小溪。那是我記憶中第一個「家」的模樣——有土味、有菜味、有很臭的桶子。我們是全家一起搬回去住的。那時候三個姊姊已經上國小了,每天早出晚歸;爸爸開始自己開店,更忙了,媽媽除了工作還要顧家,更是像風一樣忙來忙去。弟弟跟我還小,沒事就待在屋外閒晃,或者跑去看奶奶怎麼種菜。
奶奶很節省,也很有自己的「農業美學」。她堅持收集全家的尿液當肥料,每隔幾天就會把那桶混濁的液體往菜園裡潑。有一次我偷靠近那桶東西看,差點被薰到當場昏倒。我問奶奶:「為什麼不買肥料?」她皺著眉頭說:「這才天然啦,這才長得好啊。」我只好點點頭,但從此對菜有一點陰影。
那個夏天,菜園長滿青綠的空心菜和地瓜葉,蟲子也特別多。我興致勃勃地拿著小籃子去「打獵」,一隻一隻地抓了好多綠色肥肥的菜蟲,有會捲起來的、會裝死的、還有超會咬葉子的那種。
我覺得牠們好可愛。於是我決定給牠們一個「家」。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廁所,把整籃菜蟲倒進洗手台的水槽裡,加水、放葉子、用杯蓋遮住,還自以為是地幫牠們安排成家。我想像牠們是住在水裡的小精靈,每一隻都在微笑對我說謝謝。
然後我就忘了這件事。
直到晚上媽媽進廁所尖叫了一聲,我才想起我的「菜蟲之家」。媽媽氣得差點把掃把拿出來揍我,一邊罵一邊抓頭髮:「你是想嚇死誰啊?廁所是人用的,不是你搞生態園區的地方耶!」
我低著頭不敢說話。那天晚上我哭了,哭不是因為被罵,而是因為我真的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很棒的事。可原來,那些我以為可愛的東西,在別人眼裡只是噁心和麻煩。
那次之後,我開始發現,很多我覺得有趣的事情,好像都不太能被分享。
我不太能說自己喜歡觀察蚯蚓怎麼爬、或者我覺得青蛙的聲音很有節奏,也不能隨便講夢裡的事情,因為家人總會說「妳在胡說什麼」、「正經一點啦」、「好好講話啦」。
我開始變得安靜一點。話不說出來,就不會被打斷;喜歡的東西藏在心裡,就不會被嫌棄。
我知道媽媽很累,她還要煮飯、洗衣服、哄弟弟、收玩具。她不是不愛我,只是沒有多餘的力氣來傾聽我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姊姊們也不太理我,畢竟我們年紀差太多,她們的話題我聽不懂,我的畫她們也沒興趣看。
弟弟還是我唯一的盟友。雖然他常把玩具丟我頭,但至少他會陪我一起躲在菜園後面玩泥巴,也會聽我講「菜蟲大冒險」的故事。
只是那時候,我已經開始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我好像跟這個家,有點距離。不是被遺棄,也不是被排斥,而是我自己站得比較遠。像站在岸邊看別人泡在河裡玩水,我聽得見笑聲,卻不知道該怎麼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