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原上的盆地,或許很難想像。但圍繞著拉薩市區的山並不是驚心動魄、白雪靄靄的世界屋脊,而是些蒼茫匍匐、綿延如波的老陸塊。拉薩人會在特殊時節往郊區移動,走上像是從帕邦卡到色拉寺的徒步山徑。這條在夏季八月最常被繞轉的朝聖路線,我在初冬十一月踏上。有些蕭瑟和寂寥,不過更多是獨享天地間一種絕對寧靜。
要前往帕邦卡得先坐車到軍區總醫院。下車後沿著左手邊的小路背對城市開始步行,經過一條小河後就會轉進拉薩郊區的娘熱鄉。這段路途沿著一條今年才修築好的公路向前,走上帕邦卡大約需要三、四十分鐘。兩側房舍有別於拉薩市區,是藏區鄉間牛糞塗牆、木柴做頂的傳統樣貌。
天梯
前往帕邦卡路邊有許多石頭畫著白梯。
這在舉行天葬或水葬儀式的路邊常常可以看到,像是拉薩前往甘丹寺路上也有幾個水葬臺,附近大石就畫滿密密麻麻窄短的白梯。循著白梯石塊往前再走不久,果然我遇到一個天葬臺,修磨過的平臺上擺放著一些石鎚(用來擊碎人骨混著糌粑粉)。
關於天葬我一直沒有探索太多,雖然知道這是許多旅客來到拉薩的獵奇目的之一。但當天遇到帕邦卡天葬台是意外的,就像有次我失眠天未亮便起身,在大昭寺附近走晃時遇見行為頗奇特的轉經人群。稍後和藏族朋友談到,他們解釋那是為了配合拉薩天葬儀式在清早進行,因此死者家屬必須在日出前,背著屍體到八廓繞行。
所以關於天葬,我見著了前遇著了後,就是沒有看到人身臭皮囊被老天收走的片刻。這裡除了石頭上的密集白梯,也看不出任何生死連結。天葬台邊乾淨俐落,沒有供品或宗教符號,只有附近山巔仍能見到一兩隻秃鷲盤旋,但氣氛更像郊區鳥獸自在走動,而非神秘嚴肅的結界場域。
正午陽光舒暖,整條路明亮如錦緞。緩上坡帶來氣喘吁吁,讓一直沒有高原反應的我開始有些喘不過氣。不過一步一呼吸,我嘗試讓雙腳在路上緩慢移動。這個節奏就好似用手耐心解開禮物緞帶,急事緩辦,一步一步直到開始頭重腳輕、自己輕飄飄時,我終於抵達帕邦卡。
石頭上的宮殿
帕邦卡,意為大石。來之前便知道自己是要爬山,在高原上爬山是什麼感覺呢?出發前我好奇。隨著步步緩行,也抵達了這座石頭上的宮殿。不確定是否因為它沒有其他寺廟的華麗雍容,卻只是笨拙質樸,因此成為我在拉薩最喜愛的一隅情境。或者是地處郊區,渺無人煙,整趟拜訪過程我只遇到一位藏族女孩。當記憶是獨享的,也就特別珍貴。
傳說帕邦卡是一千多年前藏王松贊干布所興建,此時眼前三層樓高、沒有地基直接築於大石上的堡壘當然不是原貌。因為歷史上隨著朗達瑪滅佛、吐番王朝的衰落,這座荒野中顯赫的建築早就頹圮破敗。十一世紀時雖有重建,並得到五世達賴的增建,不過在文化大革命中幾乎全毀,所以現存的寺廟,其實是近代修復的。
但它還是美,蹲踞在巨石上迎著風,俾倪著整個拉薩盆地。望向來時路,輕易可以看見瑪布日(瑪布:紅、日:山,即紅山)托起像玩具一樣的布達拉宮,遠遠在城市中心。繞到宮殿後方,有山徑可以爬往更高。
呼吸
我想爬得更高,沿著山徑我再次一步一呼吸,數著節奏,卻沒有意識到自己逐漸意識迷茫。這個感受在尼泊爾前往安納普納基地營時也有發生過一次,那天已經徒步近六小時,也是人生第一次攀上海拔四千米。距離終點明明不遠,我卻好像走上一世紀。大腦最終能做的只剩策動雙腳規律前行,至於去哪裡做什麼,已經不在思維運轉中。
腳下一滑,我踢出塵土飛揚。瞬時才驚醒發現自己已經爬到半山腰,而此處世界是寂靜的。那種寂靜,連自己的喘氣聲都聽不見。我停下片刻,定神後才稍稍發現從遠處,遠處傳來帕邦卡的風馬旗在劈啪作響,還有些微石頭滾動的哆嗦聲,那純粹的有機合鳴像在提醒我已經錯過目的地。
回頭,下坡。我一路走到巨石的陰影下,坐著閉目休息,剛剛路上遇到的藏族女孩靠近我。「妳還好嗎」她說。「我沒事」,女孩聽我回答了卻沒有走開,只是靜靜坐下在我身旁。
再次閉上眼,我繼續聽見石頭哆嗦、風馬旗嘩啦嘩啦,兩個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