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
你入山時,不過十五歲,骨瘦如柴,背上還馱著染病而死的弟弟。那年黃河決口,鄉里盜賊四起,災民如蟻,屍橫遍野。
有個身披破麻衣的道人在林中撿了你,把你帶進山裡。
他自稱「太平先生」,來歷不詳。
他教你辨百草、寫雲篆,在漏雨的廟簷下說:「醫者掌心當存三分暖,留與苦命人。」
你睡在廟後的草堆裡,每日搗藥、燒符、聽經,渾渾噩噩如一株雜草。
某日你問他:「這些真能救人嗎?」
師父答:「這些能讓人信你。」
你不懂。直到後來你隨他下山遊方,親眼見他為一戶染病人家燒符唸咒、灌水餵藥,那女人竟奇蹟似地活了下來。鄰里跪拜,稱他仙人。
可數月後你再度經過,那戶人家還是死了。
不是病死,是餓死。
十九歲那場山雨來得急。師父彌留之際從懷中掏出兩樣東西——一卷泛黃的《太平清領經》,與一張氣息古怪、符文繁密的古符。
他喉間作響,眼中混著痛與決絕:「這卷經……不是藥方,是火種。此符……殺己身,護眾生。」
話落,他手一鬆,便與世長辭。
你守靈七日,葬他於後山,那張符咒,你從未敢展開,只將它藏在懷中,貼身而行。
那年大旱,蝗災蔓延。
你已學會從死人堆中挑出生者,為他們餵下符水——你知道那水沒什麼用,只在裡頭加了一撮粟米。這世道,人生的是窮病。
遊方途中,你漸漸看清世面:旱災未歇,朝廷卻仍強徵錢糧、修苑造林,還在洛陽修起「熹平石經」——四十八面石碑,每個字都刻得如金似玉,卻比不上鄉間一碗粥。
你終於明白:「藥能救一人,道可救萬人;救人不如救心,救心不如救命數。」
於是你開始講經——在村口、在廟前、在破牆之下。
講病、講命、講太平。
有人把你當神棍,有人把你當癡人,但更多的人,跪下聽你。
你不收香火,不收金銀,只收弟子。
十人、百人、千人……
你教他們搗藥、畫符,也教他們誦那卷「太平清領之道」。
直到某日,有人跪著問你:「張先生,道能救我們嗎?」
你沉默片刻,只說:「這世道,病得太重了。」
道種
經再響,傳得再遠,也抵不過一碗飽飯,一口乾淨水。
但你沒有糧倉,沒有井田,只有一卷太平經,一條破布黃符。
一個人的力量還是不夠
那夜北斗低垂,你選出八名弟子。
信念最堅、身手最穩、口才最能動人心者。他們來自不同鄉里,出身寒賤,卻眼裡有光。你親手將《太平清領經》抄成八份,託付給他們。
最年輕的才十四,眼中還漾著漳河水光;最年長的跛腳藥郎,揹簍裡總藏著給孤兒的麩餅。
你褪下黃巾裁作八方旗,旗面繡的不是咒,是師父當年教你寫的第一個「人」字。
「此去若見餓者,分他半張餅;若遇病者,贈他三錢光。」
八使散入夜色,如螢火沒入荒年。
你替他們披上黃衣,授予道號,賜以太平符,命他們東西南北,各奔四方,傳教濟民。
八使出道,如種子撒向人間。
有人在青州被梟首示眾,血滲進《太平經》殘頁,長出救命的車前草;
有人在荊楚染疫而亡,臨終前將符水餵給啼嬰,那孩子後來成了鑿井人;
最沉默的弟子隱入巴山,十年後樵夫見他巖洞刻滿藥方,石屑摻著指骨粉。
但也有人——在齊魯講經萬人而跪,在荊楚畫符百戶而活,在巴蜀築壇、在冀州開齋……
你的話,被當成神諭;你的符,被視為法寶;你的名,被尊為聖人。
而你知道,這不過是開始。
火種
你從沒想過,會有這麼多人願意為一句經文,跋山涉水,跟你走。
他們本是農夫、孤兒、乞丐、瘟民、逃兵,背後是被榨乾的鄉里與枯死的祖墳。 後來,連讀過詩書的士子,破落的郡吏,甚至某些出身高門的世家子弟,也開始悄悄跟著誦你的經。 因為他們也病了,不是身病,是心病。
你講經時,他們跪下;你沉默時,他們哭。
後來你說:「太平,不是現在。是以後。」 他們便將這句話,寫在牆上,種在心裡,傳向更遠的八方。
信徒愈聚愈多,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皆有黃巾傳經者。
有的在茶館說法,有的在夜裡施咒,有的死後被人稱作「顯靈」,墓前香火不絕。
你們被稱作妖,也被奉為神。
你本不信神,卻被世道逼成了「大賢良師」。
十幾萬人,眼中都有餓火與信光。
你終於下令組織三十六方,各置渠帥,編號立誓,不為造反,只為救命。
你們沒打算造反。
三十六方的成立,只是為了分糧、傳經、治病。
那年冬天,山中瘟疾橫行,你親率幾百信徒下山入郡,想向郡府借糧。那裡堆著滿倉的白米、醇酒、鹽磚,是被貴人們圈起來的豐年。
唐周站在米倉前,愣住了。
他看見貴人們推杯換盞,笑語盈盈;看見孩子裹著貂裘學琴,笑聲清亮;看見侍女從長廊中婀娜而過,繡鞋不染一粒塵。
而他回頭,身後那群跪在寒地的孩子,臉上裂著瘡,口中叫不出聲音。
他眼眶發紅,指節用力捏著衣角。那一刻,他明白了什麼叫「命」。
起事
馬元義是你最沉默的弟子,左臂總纏著染血的麻布。
那布條浸過荊州瘴泉、沾過揚州稻香,最後在鄴城地窖織成星圖。他將三十六方渠帥的生辰刻在龜甲上指著星圖對你說:「到時中常侍會開十二城門,宮燈為號。」
唐周告密那夜,腰間香囊突然爬出蛆蟲。
那是他娘臨終前塞的驅瘟艾草,如今卻蛀滿《太平經》殘頁。他發狂般抓撓皮膚,直到「背」字瘡迸裂,濺出的不是血,而是封諝賞的金餅。
「殺我!快殺我!」他嘶吼著將香囊擲向火盆,
火焰卻凝成你教他寫的第一個「人」字。
馬元義赴洛陽那日,將八州信徒名冊繡在裡衣。
囚車過處,血滲透麻衣,在朱雀大街拓出「甲子」地圖。車裂時,他五臟墜地如隕星,心臟刻著「荊揚未死」,肝葉寫「青徐猶生」。
刑場鴉群突然齊唸《太平經》,叼走他碎裂的骨片,灑向八州荒田。
你握著馬元義遺下的星圖,上頭「三月初五」被血改成「二月初二」。
驚蟄未至,雷已壓城。
最年幼的弟子捧來三十六方黃巾,每條都混入馬元義火葬時的骨灰。
「良師,還等甲子日嗎?」
你望向洛陽,雲層中浮現師父當年未啟的黃符——
「殺己身」正一片片剝落,
露出底下燙金的「醫」字。
二月雨冷如箭,你率眾跪在鉅鹿荒原。
十萬雙草鞋陷入泥濘,鞋底帶出的不是土,是去年餓殍未化的指甲。
「今日我們不反君王,」你焚毀最後一卷經:
「反的是不給人活路的天。」
黃巾揚起那刻,馬元義的骨灰隨雨落下,在信徒額頭烙出星點瘡花。
你命所有信徒在頭上纏上黃巾,
隊伍浩浩蕩蕩,猶如大漢的覆棺土。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佔據天下已久的病龍,調派來了那些吃肉的精銳。
盧植的鐵騎碾碎最後一株麥苗時,他們鎧甲縫隙正滲出石經的碎屑。那些吃足粟米的戰馬打著腐臭的響鼻。
勸降書從袖中滑出,絲線纏著未乾的宮廷硃砂:「聖上已下旨開常平倉,只要你放下符水...」
你說:「你以為我在等勸降?將軍可知,石經刻成那日,洛陽城外餓死的三百童屍,牙縫裡都嵌著碑屑?」
月光忽然斜切在盧植左肩,照出甲冑深處的舊傷。那是七年前他力諫停修西園時,被宦官用石經刻碑的鐵鑿所刺。此刻傷口竟鑽出細綠藤蔓,開出朵朵符花,花心躺著他當年私調軍糧救災的帳冊殘頁。
「看看你守護的蒼天。」你揚手撕開夜空,雲層間垂下腐爛的龍鬚,每根都纏著凍斃的運糧民夫。龍眼鑲嵌的東海明珠,映出盧植昨日斬殺的黃巾少年——那孩子懷裡藏著未送達的《止役疏》。
「你醫好的那戶人家...」你翻掌露出太平符,符上朱砂竟是當年餓死婦人的血痂:「他們啃完觀音土後,把最後半碗符水餵給啼嬰。」
沼澤突然沸騰,浮出四十八具石碑幻影,每面碑文都倒映著宮廷宴飲。盧植看見自己諫止修園的奏章被宦官折成紙船,正載著小皇帝在酒池中嬉鬧。
盧植的麟甲突然龜裂。甲冑內襯竟縫滿饑民求命的血書。
「夠了!」盧植斬斷幻象,劍鋒卻在張角喉前凝滯——那柄御賜青銅劍的銅綠間,嵌著他母親臨終前省下的半粒黍米。
盧植敗了,蒼天換了張狼皮。
董卓率領著麾下披著鎧甲的戰士,來迎擊這些枯瘦的、斷鋤為兵的農民。
董卓親眼見過一甲當十兵的鐵律,西域胡人再兇,也敵不過中原甲士橫刀一掃。這些黃巾軍呢?披著麻袋,飢餓到連走路都發顫,怎麼可能撼動鐵騎?
但他們做到了。
這不是戰術,也不是勇氣。這是什麼?
董卓看著那一片死灰顏色的農夫,在火光中撲向他麾下的騎軍。他們斷臂依舊撲殺,雙目翻白依舊揮鍬。他開始懷疑,自己殺的不是人,是一種咒。
他的副將連砍七人,最後卻被一個孩子咬住喉嚨。那孩子瘦得肋骨清晰,身上沒一處是肉,只有符灰與泥水。他的牙從來沒咬穿過飯,卻咬穿了副將的護喉鐵片。
董卓震怒:「這不是戰爭,是詛咒!」
你站在丘上,身後無旗,卻萬人朝他跪拜,雙手捧天,像托著一口巨鍋。
「我問你,董仲穎,」你聲音如雷,又如悲鳴:「你們的鋼鐵能砍斷幾萬條餓肚子的腸子?能擋住多少張餓死的嬰兒嘴?」
「你們說披甲者當十夫,那是吃飽後的戰法。」
「可我這些人,沒得吃,只剩命!」
你猛然拍地,萬符齊鳴,血書如流。
每一名農夫的胸口,浮現一段未完成的稟文、逃亡的戶籍、討米的啟事。
他們不是兵,他們是冤。
這一刻,董卓終於明白,他的刀斬不碎這些敵人。他們不是為勝利而戰,他們是為餓死後也不肯閉眼而戰。
他斬了一人,地上便多一行血字;斬十人,血字化符;殺至百人,那些符便躍上天,刻進他的青銅劍上。
他還活著,手下也還有兵。但那一刻他就敗了,因為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站在一個早該死去的天命上。
他敗的那一刻,不是倒下,而是開始懼怕「下一場戰爭」。他終於明白:
他征戰四方,從未打過這種仗。 這不是戰爭。這是報應。
斬天的祭符
當董卓的青銅劍熔為黍漿時,你懷中古符突然重若千鈞。
勝利的代價從骨髓深處湧現
那些年用符水壓制的餓疾,那些夜以繼日燃燒的太平經,還有馬元義星圖透支的壽數,此刻在五臟六腑綻成帶刺的車前草。
最後一次登壇講經,
你指著洛陽方向說:「黃天不是新朝...」咳出的血珠在空中凝成師父當年未寫完的「人」字,你展開那道古符,符紙背面竟繡著你背弟弟入山那日的血漬。原來「殺己身」要剝離的,是十五歲少年凍在骨髓裡的求生慾。
你右手擎著九節杖,左手拿著師父遺留的黃符。
九節杖裂開第一節,裡面是你們弟兄三人刻的「餘一碗粟米」誓詞;第二節,是一段餓民遺書;第三節,是一封從未送出的赦免奏章
每裂一節,夜空便顫動一次,洛陽城的鐘聲便沉一階。
第七節裂時,天光如破布,星辰如鏽; 第八節裂時,龍氣反捲,皇宮的丹楹木柱自裂三寸,露出其中被封死的童骨與宦血。 當第九節崩毀的瞬間,你整個人化為灰符之形,躍入天口,燃作一整面天咒。
符箓於你左手自行燃起,轉瞬即成
那不是火焰,而是幾千萬個餓死者的遺言,一行一行,緩緩爬滿你的身軀。
風中划過的驚雷,重重刻在天上病龍的逆麟。
「貧道張角,以八州餓殍之齒,硃砂血痂為墨,請大漢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