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未必就是壞事,有時候,它還帶給自己驚訝與發現。
某日上午,我看天氣晴好,決定外出辦點事情,自然沒有攜帶雨具。辦完事情不久,正想徒步回家,前方卻下起了滂沱大雨。我看那雨勢蠻大的,咄咄逼人的樣子,短時間恐怕走不了,不如就近到咖啡館避雨歇息。
咖啡館的座位不多,我進來之前,大半座位已被占領,只能在僅剩的位置坐下。接下來,就是我的雨天奇遇記。與我鄰桌而坐的兩位客人,剛好在談論寫作與讀書的問題。「老師,您整日到晚都在讀書,難道沒有不想讀的時候?人,總是有情緒的吧……」身板瘦削的年輕男子問。
「有啊,我也有不想讀書的時候。」體型福泰的老男人說。
「那怎麼辦?」
「就不要勉強自己,不想讀,就不要讀啊,何必自尋苦惱?」
年輕男子沒有得到預期的答案,頓時陷入了無力的沉默。我猜想,那蒼白無力的沉默,不到兩秒鐘,就被室內激揚的談話聲,以及從外面灌進來的雨聲給淹沒了。但是,這樣也不錯。生活中若大量出現無用的尷尬,它的確是越早消失的好。
「老師,您能為我傳授天眼通的方法?」
「天眼通?」這位被尊稱的老師發出了一陣笑聲,笑聲與室外的急雨一樣冰冷。「這我可沒辦法。如果我真有天眼通,早就扔下這一畝三分田(寫作),改行當命理大師賺錢去了。」
「可是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沒練就天眼通的本領,豈不是前途無望了嗎?」
「……」
於是,我又猜想這圓潤老師的心思:兄弟,有沒有神通是你的問題,不能拿這來為難我呀。
「話說回來,(寫作者)沒有神通,還是有其他補充的辦法。例如……」
「例如什麼事?」
「你經常做夢嗎?」
到了這節骨眼,文學青年終於坦承自己平日就愛胡思亂想,睡眠品質很差,三天兩頭就做起各式各樣的夢了。
「記得住夢境的內容嗎?」
「……」文學青年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渾渾沌沌一片,我哪能全部記住呢?」
「我認為在天眼通尚未降臨之前,你不如把每次做夢記錄下來?」
「記錄夢境有什麼用處?」
「當然有用處。它將成為你寫作的題材,又可避免痴心妄想,與虛無主義保持安全距離。」
他們的對話進行到此,我驀然覺得這位胖老師說得有理,他有資格當命理大師的,為徬徨的人群指點迷津。他給文學青年的建議對其他人同樣有啟發性。因為我在閱讀現代日本文學的經驗中,直木三十五、三島由紀夫、原民喜這幾位作家,就曾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過相似的生命奇談。直木三十五(1891-1934)在其隨筆〈我的落魄記:第一期〉中,如此幽默地寫道:「我打從母親懷胎的時候,就能從她的肚臍眼看到自己降生在這家庭的光景:我注定是個窮人!我那禿頭的爺爺和老衰的奶奶坐在陰暗、髒兮兮、狹窄的破屋裡。不過,老天爺的決定是不可逆的,祂硬要我出生在這個家庭,所以,我早有心理準備,從那時候開始已經適應貧窮的生活了。」
而出生於大正時期的三島由紀夫(1925-1970),與直木三十五的超驗的生命哲學,有了聲息相通之處。三島在其自傳性質第一部長篇小說《假面自白》開篇處寫道:「一直以來,我始終堅持說,自己曾經目睹自己出世時的光景。我每次這樣說的時候,大人們總是笑我。而我總認為自己被嘲笑了,他們竟然用淡淡的憎惡眼神,凝望著我這臉色蒼白的小孩臉蛋。我偶爾會在熟悉的客人面前這這番話,祖母就擔心別人會以為我是白痴,立刻厲聲打斷我的話,讓我到別處玩耍。」
如果說,直木三十五和三島由紀夫對於預知出生光景的特殊稟賦是不可複製,亦即各人先天自帶的天眼通,那麼與此性質接近的洞察與感知能力,同樣是不可小覷。例如,出版於當時處於世界緊張局勢的1950年代的峠三吉《原爆詩集》,就是預知毀滅性(原子彈)災難將至的具體回應。
1950年6月,韓戰爆發了。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中國人民志願軍的名義參戰,麥克阿瑟立即建議杜魯門出兵攻擊中國在鴨綠江一帶的軍事基地,在必要情況下,更可以動用原子彈。然而,杜魯門不同意麥克阿瑟的觀點,擔心他的方案會使蘇聯參戰,迫使大戰升級,最終有爆發核子戰爭的可能。1950 年 11 月 30 日,杜魯門發表聲明,而世界倡議委員會預見此戰的危險性,發起和簽署《斯德哥爾摩公約》(Stockholm Appeal)的運動。決定出版這本《原爆詩集》,是因為詩人壷井繁治提議,「廣島人民也應該表達他們的意願」(日記)。此外,峠三吉的許多詩作是其在國立廣島療養院內的房間中寫成的。不過,當時美國軍方已頒布《新聞守則》禁止批評佔領軍及描繪原子彈造成的慘狀,因此,作者自述,「我經常處於有形與無形的壓力之下,而且壓力越來越大」(《原爆詩集》後記)。《原爆詩集》就是在這樣的條件環境下寫成的。
事實上,峠三吉《原爆詩集》的出版並不順利。最初,預定由東京的一家大出版社出版,壷井繁治為此四處奔波,但最後卻被告知:「編輯會議上討論了很久,但目前出版有所困難。……因此,請您儘快用鋼版油印。」然而,經過這般波折之後,這部詩集終於趕在1951年8月6日,以油印方式出版了,僅只印刷了500本。其後,詩集的命運有所轉變,1952年6月由青木書店接手,在《原爆詩集》上增加了五篇作品,出版文庫本(袖珍本),於是,如此記述廣島原子彈受災的真實慘狀及抒情文字再度呈現在讀者大眾面前。確切說來,現今這部《原爆詩集》依然受到熱愛與持續的閱讀。綜合上述的事例,我們似乎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不論是天眼通或預先感知的超能力,凡是寫出回應時代真相與需求的作品,它們都是非凡而有價值的文本的締造者。(2025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