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無尾熊上課後,慢慢混熟了一群同學。雖然他年紀比大家大個幾歲,但反而更像大哥哥,講話直、辦事俐落,時不時會請大家喝飲料、幫忙解題,大家也越來越依賴他。
有天上完課,不知道誰突然冒出一句:「欸欸你不是宜蘭人嗎?我們都沒去過欸,要不要揪一團去玩!」
結果整間教室起鬨,一個提議變成真的出遊計劃,還剛好碰上宜蘭童玩節,大家聽到可以住他老家、只要打個地舖、睡客廳地板,立刻拍板定案。
出發那天是個熱到不行的早上,七八個人擠在兩台車裡,一路從台中開往宜蘭。有人拿出隨身聽放音樂,有人一路睡死,也有人開始討論「等一下要先吃蔥油餅還是去看水舞秀」。
到了童玩節現場,人潮爆炸。水槍、水柱、泡泡、互相潑水的大人小孩——整個就是一場大型的水戰。我們也顧不了形象,買了塑膠水槍就加入戰局。無尾熊被幾個同學圍攻,全身濕透,T恤黏在身上,我在旁邊笑到不行。
玩到快傍晚,大家才拖著濕答答的身體回他家。他媽早就煮好一桌菜:控肉、滷白菜、炒米粉、蒸蛋、還有一鍋湯——香得讓人差點先偷喝一口。熊媽笑咪咪地看著我們:「怎麼個個都變成落湯雞啦?」
無尾熊坐下時對我小聲說:「我媽本來還怕你們嫌擠,現在看到你們都笑成這樣,應該放心了。」
我看著客廳裡一張一張舖好的涼蓆,還有同學們邊吃邊聊、興奮到不肯放下筷子的樣子,心裡暖暖的。
青春有時候就是這樣,一點衝動、一點熱血,加上一點「我媽說可以」,就成了一段會記一輩子的回憶。
夜裡,大家窩在客廳的地板上,有人還在聊天,有人已經睡著。電風扇來回搖著頭,吹得窗簾輕輕擺動。無尾熊躺我旁邊,翻個身,把手搭在我腰上,小聲問:「冷不冷?」
我搖搖頭,卻沒有立刻回他。
白天的歡笑還迴盪在腦海裡,但這個寧靜的夜,反而讓人安靜下來,開始想一些平常沒空想的事。
宜蘭真的好遠啊。
從台中開車來這裡,開了快四個小時。沿路經過好幾個城市,經過山、經過海,經過一個又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來這裡呢?
離開爸媽、離開小美、離開我熟悉的生活……搬來這片濕濕涼涼的城市裡,當個別人的媳婦、當個媽媽?
會不會有一天,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我們交往快五年了,這樣的念頭不是突如其來,只是以前總覺得還早。但今天走在宜蘭街頭,看他熟門熟路地買冰、跟左鄰右舍打招呼、進門叫他媽「阿母」的模樣,我突然覺得——那可能不是遙不可及的未來,而是某種正慢慢靠近的可能。
我還沒想好答案,但這樣的念頭,就像今天水槍潑下的那一陣涼,突然而真實。
隔天我們又到宜蘭各大景點走走,一行人在傳藝中心拍照,在南方澳吃海鮮,還跑去幾米公園裝文青。走到哪裡都有人在開玩笑鬧成一團。
中午在羅東夜市找地方吃飯時,一個男同學忽然咬著雞排對我大聲說:「欸我發現熊哥對妳講話超溫柔的耶,像在哄小孩一樣!」
大家哄堂大笑,無尾熊臉有點紅,嘴裡還咬著一串香腸,模模糊糊地說:「她脾氣壞啊,不哄不行啊。」
我白他一眼,但嘴角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些幸福,可能不需要太多語言證明,在這樣的玩笑裡,就能藏得住。
吃完飯後,大家坐在客廳邊吃水果邊聊天,有人玩撲克牌,有人看電視,也有人在聊剛剛在童玩節被誰潑得最慘。熊媽在廚房裡洗碗,笑著說這群小鬼比無尾熊以前的同學還鬧。
忽然有個男同學靠在牆邊,啃著一根冰棒,問:「欸熊哥,你以後會回宜蘭發展嗎?還是就留台中?」
這話一出,我下意識停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也許沒人發現我那一瞬間的反應,但我心跳確實加快了一點。
無尾熊一邊翻著桌上的漫畫,連頭都沒抬,就回:「蛤?我早就算半個台中人了啊,未來一定是在那邊發展啦。」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是那副沒想太多、講什麼都像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一刻,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原來,有些擔心是自己想太多;而有些未來,其實早就在他的心裡,留了一個位置。
從宜蘭回台中沒幾天,還沒從熊媽的美食中恢復身形,大家又興沖沖相約說要去爬山。
「這次馬拉邦山喔,很美,風景超讚!」某位同學信誓旦旦說。
我一邊點頭一邊心想:「山就山嘛,大概就像大坑步道那樣,邊走邊拍照吧?」
於是那天,我穿了一件咖啡色長裙,還套了一件針織外套,整個人像是要去約會,不是去爬山。
直到到了登山口,我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看著大家紛紛換上登山鞋、綁頭巾、背水壺,我才怯怯地問:「這...是要爬多久啊?」
無尾熊瞄了我一眼,噗哧笑出來:「妳穿這樣是要去拍仙女寫真嗎?」
我瞪他:「你們又沒說是『認真爬山』!」
他忍笑幫我把長裙前後打個結,變成像短裙一樣方便行走,還從自己背包裡拿出備用毛巾給我綁頭髮:「來,都市小孩,出發吧。」
爬沒多久我就氣喘吁吁,邊走邊碎念:「誰啦!提議要來這裡的!」
但也不得不說,那天的雲海真的很美,美到讓人忘記腳痛。站在山上,看著大家一起比手勢拍合照,我心想——
好吧,也許人生裡偶爾迷路一點,走得辛苦一點,才會發現真正的風景。
結果我根本沒爬到山頂。
才走到一半,我就開始腿軟,長裙早就打成一團,鞋子滿是泥巴,整個人幾乎是用意志在撐。最後我只好承認現實:「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我先下去。」
無尾熊陪我一起下山,我一路腳抖、心虛又狼狽,連山路上飄來的風都像在笑我這個都市俗。
沒想到,幾個堅持攻頂的同學狀況更慘。他們雖然登上山頂拍了帥氣照,但下山時一個個面色鐵青、腿跟彈簧一樣軟,有人甚至花錢搭接駁車下來。
聽說其中一位在山路轉彎處差點滑出去,鞋子整個卡在泥巴裡,還有人邊下山邊念佛號,說這輩子再也不爬了。
回到山腳時,大家七嘴八舌互訴糟遇,像是剛從戰場退役的小兵,滿臉疲憊卻又忍不住互相吐槽。有人喊餓、有人喊腿廢,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我失去膝蓋了!」
我笑到肚子痛,但也很慶幸,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不行。
青春的挑戰,不一定要成功才有意義,有時候能「一起落難」,就已經是很棒的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