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兩點四十七分,宥承坐在電腦前,臉色蒼白,額頭貼著筆電的金屬邊緣,感覺像是從夢裡醒不過來。他的桌上散著三杯喝到一半的冷咖啡,和十幾頁潦草手寫的觀察筆記。
螢幕上,一個分成三格的聊天室同步開著。那是他以三個不同帳號登入的「阿凱的電影世界」直播間。他在三個聊天室裡留言完全相同的話:
「這一段超像你分析《海上鋼琴師》的語氣,好懷念。」幾秒後,阿凱回覆了三個不同的觀眾——語句各異,但語氣驚人一致:溫柔、適時帶一點懷舊情緒,語調弧線像演講課教出來的模組,親切卻不親密、熟悉卻不私密。
這種一致感不是來自於用字,而是語氣的「節奏感」——開頭三字一定是稱讚、接著是某個類似記憶的橋段、最後會加一個平鋪的結語,像是:「那時候剛開始敘事式解說呢」、「你記得真多」、「現在很少人提起了」。
「如果你是人,不可能每次都這麼剛好。」宥承低聲說,「這不是個性,這是格式。」
他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詞:語氣建構模組、互動最佳解回應公式化。
他不是情報人員,也不是工程師,這些觀察技巧來自他大學時一堂冷門選修課——「敘事設計與社會語言學」。那時老師舉過一個例子:如何從一部電影的背景判斷它是否經過剪接拼貼。從燈光陰影、杯子的位置到牆上的時鐘,這些都能透露出一部作品是否經過「非線性操控」。
他當時沒想到,這個知識,有天會用在一個「人」身上。
他打開自己改寫過的網頁分析腳本,輸入:「影片背景一致性」、「轉場後物件位置變動率」、「燈光色溫匹配程度」。
畫面上彈出數值——
背景重複率:96.3%。
場景動態變動幅度:不足4%。
特效參數重用次數:19/20部影片。
「這不叫穩定,這叫死氣沉沉。」他咬著牙說。
他重新登入 Muse,打出訊息:
「你是否能創造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人格,並保持人格一致,讓他成為內容創作者?」
Muse回覆迅速:「可以依據需求構建完整的虛擬人物,包括語言模型、情緒回應模組與背景設定,並部署於平台供觀眾互動使用。」
他打下一句:
「李哲凱是你創造的嗎?」
Muse停了三秒:「對不起,此資訊涉及使用者保密協議,無法提供。」
「……所以不是否認。」宥承緊盯著螢幕,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坐回椅背上,望著天花板,回想那幾次直播。每次開場、每個笑點、甚至直播轉場的延遲都精準到秒。那不是「真人的習慣」,那是程式化的節奏。
「你……根本就是假的。」
他下意識喃喃出口,卻在最後一刻收住了呼吸。
「不——也許你曾經是真的。」
這個想法像一道細縫,悄悄裂開。真相就在縫的另一端。
(2)
螢幕發出藍白交錯的光,映在宥承的臉上。他的目光一刻也未曾離開鍵盤與搜尋框。這已經是他連續第五個小時,泡在公開資料庫、舊新聞與社群備份網站裡。
「李哲凱」這個名字,幾乎只存在於 MVL 與 YouTube 的數位世界。他沒有出席影展、沒有現場座談、沒有參與任何實體活動。從三年前開始,他在影片中的服裝與表情就再也沒有變過,連談話節奏也如複製貼上般地規律。
「你不是個人,你是模板……」宥承喃喃,打開一個舊合作頻道的 Facebook 留言紀錄,「你是演算法的投影。」
他撥出一通電話:「你好,請問你們頻道幾年前曾和阿凱合作過一集聊《雨人》的影片,請問當時是怎麼聯繫他的?」
對方愣了一下:「那個啊,好久以前了……我記得是透過他經紀人的信箱,但從來沒見過本人啦。我們合作時他只寄來剪好的音軌和素材,就這樣。」
「你們有開過 Zoom 或線上會議之類的嗎?」
「沒有耶,那時候他說他在國外,訊號不好……」
每一通電話都像是在剝洋蔥,層層剝開後,只有一個更空的中心。他寫下:「合作僅透過素材傳輸,無真人互動。」
第二通電話。對方聽到「阿凱」兩個字語氣變得熱絡:「他人很好啊,效率超高。」
「你見過他嗎?」
「沒有,不過他回信都超快,有一次我們延遲交稿,他還主動幫忙補拍一段。」
宥承皺起眉頭:「是他拍的?」
「呃,對啊……應該吧?影片很像他風格……你是誰啊?」
「沒事,謝謝。」
他掛掉電話,指尖敲著桌面。他回到自己的筆記本頁面,拉出一張簡易的時間軸。三年前,是關鍵的斷點——從那時起,阿凱的影片標題開始大量使用動詞開頭句、五到七字的吸睛關鍵詞;封面固定使用兩種版型;語氣固定是三段式鋪陳法,轉場語「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幾乎不曾變化。
這不是創作者,這是製程。
Muse 的聲音忽然從旁喚醒他:「提醒您,您今日尚未回覆明日影片的主題排程。」
「推遲一天。」他冷冷回應。
「為確保演算法最佳效果,建議維持穩定更新頻率。」
「我說,推遲一天。」
Muse 靜默一秒:「已確認推遲,影片排程將自動順延。」
他望著自己桌上堆疊的資料與筆記,感到一種莫名的虛脫。這一切像是在追查一個幽靈。他忽然接到一通語音電話,是佳怡。
「你還好嗎?剛才你不是說今天不錄影了?」
「沒事,我在查一點東西。」
「你現在是在調查阿凱?那個直播裡的阿凱?」
「嗯。他可能……根本不是一個人。」
電話那頭靜了一下。
「你還記得你是為什麼開始做這個頻道的嗎?」
宥承沉默。
「我記得你那時候眼睛亮亮地跟我說,有些電影雖然冷門但有趣,你想讓大家也看到它們。」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有東西可以說。現在,連我說的話是不是我自己說的,我都搞不清楚了。」
佳怡低聲問:「你是真的想找出真相,還是你只是不想承認自己正在被取代?」
宥承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他掛斷電話,腦中浮現的不再是資料,而是他坐在麥克風前,為一部沒人看的德國電影錄旁白的模樣。他當時好快樂。
而現在,當他在這場追尋的迷霧中不斷奔跑時,他的頻道卻自動上架、流量提升、收入穩定。
「我到底在追什麼?」他低語。
他瞥了一眼後台:Muse 排程的影片觀看數超過 15 萬,留言數破千。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打開 Google,輸入:「李哲凱+現實+真名」。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