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宥承。」阿凱忽然換了個語氣,像是轉向一場更私密的對談,「觀眾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宥承皺眉,沒回答。
「他們說喜歡真誠,說希望創作者做自己,說討厭演算法餵養出來的東西,但實際上呢?」阿凱笑得很平靜,「只要你講得太深、走得太快,觀眾就會覺得你在裝。」「可是我們不是應該給他們一點衝擊嗎?給他們沒想過的角度、沒注意過的細節?」宥承有點不服氣,「如果只是迎合,那跟當演算法的傀儡有什麼差別?」
「觀眾不是不能接受新東西。」阿凱聳聳肩,「但要慢,還要小心。你走得比他們快沒關係,但不能快太多。你要離他們近一點,只比他們超前半步,甚至跟他們平行就好。」
宥承沉默了一下,彷彿聽懂了什麼。
「我以前也以為,要讓大家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就得用力一點、激進一點。」阿凱語氣輕描淡寫,但眼神卻有些晦暗,「結果呢?影片點閱低就算了,留言區充滿了諷刺、批評,甚至人身攻擊。」
「你不是一直都很受歡迎嗎?」宥承語氣中藏著困惑。
「你看到的是現在的我,『金身』後的我。」阿凱語氣淡淡地說,「早期的我也跟你一樣,寫稿、拍攝、剪輯,真實說話、真實犯錯。結果觀眾怎麼反應你知道嗎?有人說我做作、有人說我裝懂、還有人發文嗆我說『他以為他是侯孝賢喔?』」
「……」
「那段時間我幾乎想要關掉頻道。」阿凱低頭看著虛擬會議室裡的咖啡杯,手指輕敲著桌面,「然後 Muse 找上我,說可以幫我設計一個版本——觀眾會喜歡的那種我。」
「那就是現在這個你?」宥承的聲音有些低。
「對。它叫這個模型『金身』,是用觀眾容忍度與偏好數據訓練出來的版本。」阿凱舉起手指,比劃出一條水平線,「它不會走得太前面,也不會走得太慢。它知道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沉默,什麼時候該把觀眾的憤怒導向正確的出口。」
「所以現在的你……是被設計出來的?」
「這樣講也不算錯。」阿凱笑了笑,「但我不會說那不是我。那是最適合在這裡生存的我。」
「可是你還在嗎?」宥承盯著他,「我說的不是螢幕裡的你,我說的是——坐在我對面的你,還存在嗎?」
阿凱沒立刻回答。他把頭靠上椅背,望著頭頂那片數據流組成的虛擬天花板。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懷疑。」他的聲音低了下來,「當我發現觀眾對我的『金身』版本反應更熱烈、流量更高、留言更溫柔的時候,我開始想,也許這樣真的比較好。」
「比較好?」宥承的聲音壓低,「是你覺得比較好,還是觀眾比較輕鬆?」
「我只知道,那些罵我的人不見了,那些說我『太超過』、『自以為是』的人安靜了,品牌合作開始來了,平台開始推播了,頻道開始成長了。」阿凱語速越來越平緩,像是在說服他自己,「也許……這樣的我,比原來那個總是被攻擊的我,更有價值。」
宥承沒有接話。他只是看著阿凱,像是第一次真正看進他的內心。
「你不一定要走我的路。」阿凱最後說,「但你要知道,你想要的東西——觀眾真的想要嗎?」
(4)
「你現在的直播,是 Muse 決定講什麼、笑什麼、反駁什麼。」宥承語氣一沉,盯著阿凱,「觀眾是真的想要?還是被習慣了?阿凱,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嗎?」
「不。」阿凱抬眼,語氣乾淨俐落,「我覺得這很有效率。」
「有效率?可是我們是創作者,不是演算法!創作本來就不該只看效率。」
「你說的創作是什麼?那種做得很用力,但觀眾看不到一半就跳掉的內容?那種你自己覺得真誠,可是整個月只有兩千點閱的東西?」
「那是風險,但也是創作的空間。」宥承回擊,「有時候最動人的東西,正是那些不是為演算法設計、不是為受眾分析出來的瞬間。」
「你在講靈光一閃的浪漫。那種東西很好看,但不能複製,也不能持續產出。」
「它不能被量化,沒錯。但那正是人類創作的價值所在。」
「那值多少?你要為一個靈感,換掉整個頻道的穩定成長?」
「如果那個靈感是我自己的,那就值。」宥承靠前一步,語氣低沉卻堅定,「你那個模樣不完美,但有靈魂。」
阿凱眼神一沉,忽然換了個語氣:「那我問你一個現實一點的問題。」
「嗯?」
「你現在還喜歡我嗎?」他盯著宥承,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淡,「就是這個經過優化、模板化、每個語氣都設計過的我?」
宥承一時語塞,沒立刻回答。
「你剛才說我完美得毫無個性,那你還在看我,還留言、還轉發——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宥承皺眉,聲音低了些:「我喜歡你講電影的方式……不管是早期還是現在,其實你總是講得很清楚、很有邏輯。但——你以前講《東京物語》時,會分析攝影跟剪接,不只是講劇情,也會問自己為什麼這段戲會讓人想哭,那些是你主觀的東西,是有靈魂的判斷,不是公式解。」
阿凱沒有打斷,只是靜靜聽著。
「現在的你,好像只剩判讀觀眾會哭在哪裡,講話每一句都像設計好的停頓點。技術完美沒錯,但太順了,順到讓人不再思考。」宥承語氣漸漸變得強硬,「我喜歡的你,不是技術最成熟的那個你,而是還在磨合自己風格、還敢用自己角度去挑戰觀眾、甚至偶爾講出惹人不舒服話的那個你。」
阿凱靠回椅背,笑了一聲:「所以你懷念的是『創作上升期』的我。」
「如果你想這樣叫也可以。」
「那我再問你——如果現在的我,每支影片都比那時候做得更完整、更能共鳴、觸及更多人,那個『還在摸索的我』真的比較值得留戀嗎?」
這句話像是一記針,準準地刺在宥承心上。
阿凱忽然語氣放緩,像是提出一個哲學問題:「你聽過忒修斯之船嗎?」
「我知道。」宥承盯著他,「你想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只是把自己換得更好、更堅固了而已?」
「我現在說的話、回的留言、呈現的情緒,全都更準確、更完整、更一致。」阿凱語氣穩定,「觀眾更喜歡我,品牌更信任我,平台更願意推播我——這些不是成果嗎?」
「是。」宥承承認,「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還剩多少?」
「我不知道。」阿凱聳肩,「但你也不清楚你自己吧?你以為你沒被影響過嗎?你的頻道主題變過、剪接風格變過、封面設計也學人家做統一模板。」
「那是我主動選的。」
「那我也是。」阿凱回敬,「我們都一樣,只是你還在自我說服。」
「但我還在問——我做的這一切,還是不是『原本的我』。」宥承盯著他,「你呢?你還在問嗎?」
「問了會比較好過嗎?」
這句話像是一把針,扎在話題的核心。
「你還記得你頻道的初衷嗎?」宥承問,「你第一次上傳影片那天,是什麼想法?」
阿凱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開口:「那天我告訴我自己:如果有十個人聽懂我說的話,我就繼續做下去。」
「那你現在呢?你還想讓人聽懂你,還是只想讓人一直聽你?」
這句話沒有立刻得到回答。
空氣凝結在「原本」與「初衷」這兩個詞上。它們像是被遺忘的標籤,忽然被翻找出來,擺在桌面上。兩人都知道,這問題一旦問出口,就再也回不到討論數據與點閱的層級了。
這不是關於策略的爭辯,而是:我們做這件事,究竟是為了什麼?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