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聆聽完 A 回憶的這段神話後,B 對於其中涉及獻祭供奉神明的部分不吐不快。
B:我無法認同神明存在的其中一個關鍵原因,在於祂們竟然需要人類的獻祭。
C:我的朋友,可以更詳細闡述你的觀點嗎?
B:首先,在諸多宗教的描述中,神明都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居於遙不可及的天界,享有凡人無法想像的榮華福樂。既然如此,為何掌控天界的神明會需要必死凡人的獻祭?祂們甚麼都有,擁有的東西遠比凡人更好,祂們真的需要凡人的祭品嗎?這就如同一國之君竟需要一隻小貓捕獲的魚兒一般荒謬。這是第一點。
C:還有呢?
B:其次,某些人認為通過獻祭可以換取神明的寬恕。我曾見過重罪之人,用不義之財購買昂貴祭品來祈求赦免。若此邏輯成立,那麼他人是否也可以用不正當手段奪取這些罪犯的財富,將其一半獻祭,一半自用?若神明能被金錢收買,神明真的神聖嗎?如果神明能被金錢驅使,那我們的宗教組織需要的不是信徒而是對沖基金。
C:你說得很有道理。
B:再者,當不同信仰的人們交戰時,雙方都會向各自的神明獻祭。難道戰爭的勝負取決於誰的供品更多?既然戰爭必有勝負,那麼神明豈非對失敗一方失信?這些矛盾足以說明獻祭行為的非理性本質。
C:那麼依你之見,人們為何要進行獻祭呢?
B:我認為獻祭本質上是一種群體性的心理安慰機制,類似安慰劑效應 (Placebo Effect)。信眾透過獻祭,建立起付出與回報的心理期待。當好運降臨時,他們便歸功於神明的庇佑;而面對不幸時,他們又會以「神明的懲罰」、「供奉不足」或「天意難測」等非理性概念來自我安慰。這與迷信賭博致富無異,只是人們選擇性地將好事歸功於神明,而對壞事則尋找各種藉口解釋。
C:那你認為獻祭神明真的毫無意義嗎?
B:也不能說完全無意義,安慰劑效應 (Placebo Effect) 也是一種效應。
B 沉思片刻,繼續說。
B:同時,宗教獻祭不僅是個人行為,更是凝聚社群的紐帶,它是社會秩序的基石。歷史上一些獻祭儀式與農業社會的豐收季節相互呼應,孕育出我們今日所享的諸多節慶,這些節慶都為我們的生活注入了無可替代的文化活力。即使我並不信仰任何宗教,不信仰任何神明,但我無法否認自己喜歡各種節慶。
C:所以朋友你的觀點是,獻祭雖然在神學層面上難以立足,但在社會層面上卻發揮著積極正面的作用?
B:正是如此。我甚至懷疑,古代一些祭司也曾有相似的想法,他們或許並非真正相信獻祭的神效,而是認為獻祭主要價值在於社會凝聚。
C:你說的這些見解在古代恐怕會招致危險。
B:確實如此。這等言論在古時無異於褻瀆神明、叛逆傳統、違背先知律法。輕則被逐出族群,重則可能遭致殺身之禍。朋友,在你的文化中也類似如此吧?
C:是的,雖然我們這邊宗教對政治的影響力相對較小,但這種挑戰傳統的言論同樣會被視為不敬神明,會對人們立足於他們所在社群產生負面影響。
B:還有一個現實層面的考量,供品經濟也是一種經濟。若說供品毫無意義,神廟賣的各式各樣供品又該如何維持?這可是一條綿延千年的產業鏈,我這些說法是在動搖這條產業鏈上的人實實在在的利益。有趣的是,我觀察到許多信徒心裡也認為供品未必真有效用,但就像購買可能永遠用不到的保險一樣,買了給自己一份心安。
B 又頓了一頓。
B:而對於一些社會來說,有些供品獻祭儀式已經成為該社群傳統文化的一部份,單單說供品沒有作用不會影響人們是否繼續他們的宗教行為,因為這已成為他們群體文化認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B 留意到 A 只是在聆聽而沒有表達任何意見。
B:這就是我對獻祭大概的看法,神話愛好者你對此沒有甚麼想法嗎?
A:噢,我的朋友,我覺得你說得很好。
B:你不能說句我說得很好就略過這個話題,起碼你要說說你的看法,畢竟我也有興趣知道。
A 猶疑了一下。
B:這難道對你來說是一件很難的事嗎?
A:我的朋友,你的期待對我來說的確有一定難度。
B:為何?
A:我不知道該從甚麼地方開始。
B:你這一刻想到甚麼就說甚麼好了。
A:我一直對獻祭的問題充滿疑問,我從未想清楚到底甚麼是獻祭,我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認為我對此的知識有限。我想起,我曾經就獻祭的問題請教過一位祭司,我不太完全記得我和這位祭司交談的內容,但我會努力將我能記住的內容分享給你,我的朋友。
B:好。
A:我記得那位祭司說,獻祭是否有效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B:然後呢?
A:那位祭司說要簡單回答這個問題比較困難,不同的人問這個問題,會得到不同的回答。
B:為何會如此呢?難道那位祭司對這些宗教問題沒有一個統一的答案嗎?
A:我的朋友,我也問那位祭司為何不同的人會得到不同的回答。那位祭司說,不同的人的詢問源於不同的意圖,不同的意圖需要有不同的回答;同時,任何關於神聖的問題本質上有多層次的答案,不同的答案有時不是互相矛盾,而是一個答案不同層面的不同分支。那位祭司說,作為凡人,本質上難以接近更深層次的答案,這是凡人詢問神聖時必須在心中保持的謙卑,以免落入 ὕβρις(對神明僭越的傲慢)的詛咒。
B:我沒有想到你詢問的這位祭司和我一樣也是一位不可知論者 (Agnostic = ἀ + γνῶσις = without + knowledge = 無 + 知識),那你能總括一下你得到的回答嗎?
A:那位祭司說,對於我這個信仰神明的凡人來說,獻祭有效與否取決於我自身,如果我能在獻祭時保持虔誠並盡力保持對 德性 (ἀρετή) 的凝視,那可以認為大部份獻祭是有效的,有效程度不等。
B:對我來說,這聽起來像是安慰劑效應 (Placebo Effect) 的另一種說法。你有沒有問那位祭司為何神明需要祭品呢?
A:有的,我的朋友,我問既然神明完美無缺,為何需要凡人的獻祭。那位祭司問我,我相信的神明是否完美無缺,我回答說是,那位祭司繼續說,如果你信仰的神明是完美無缺的話,那麼不是你信仰的完美無缺神明需要凡人獻祭,而是凡人需要獻祭來接近神明。那位祭司說,對於我來說,我的情況是神明不需要獻祭,但我需要獻祭。
B:我不太明白,這聽上去像是社會需要獻祭儀式來維持凝聚力的一種變形說法。
A:我的朋友,我和你一樣有不少疑問。我記得那位祭司還說,我的情況是我的情況,其他人的情況並不一定適用,希望我不要把對我適用的當成絕對普遍,但對神明獻祭時保持虔誠,凝視 德性 (ἀρετή) 是在大部份情況下適用的。我至今仍未想清那位祭司是甚麼意思。
B:這也太奇怪了,難道不同的人還要有不同的獻祭方式嗎?如果宗教儀式不統一,那麼還有甚麼意義,宗教儀式必須保持一種統一。
A:我覺得那位祭司不是這個意思。
B:那在你的理解下,應該是甚麼意思呢?
A:我的朋友,至今我也不認為我理解了這些,我無法回答你啊。
B:那位祭司還說了甚麼嗎?
A:我記得在交談中有過一段話,大意是「如果你宣稱你信奉某一個神明,你最好真心相信那個神明真實存在,如果你對一個神明進行獻祭,那麼你最好相信那個神明一直注視著你,你的選擇將決定你的命運」。
B 笑了一笑。
B:對我這個不信任何神明的人來說,這才是最有難度的,即使我參加一些傳統的節慶祭典,我也只是當作走一個大家都認可的流程,而我並不是唯一這樣想的人。我認為在節慶祭典上獻祭於神既然已成為傳統文化的一部份,那保留下來也沒有問題,只是我真的很難對之有甚麼虔誠的心理狀態,更難真的相信背後有甚麼神明的存在在接收祭品。
B 看到在一旁的 C 在思考甚麼。
B:我的朋友,你在想甚麼呢?
C:我只是突然記起我的一個朋友,我那個朋友對這些宗教的儀式都十分注重,都以很虔誠的態度去面對,我在這位朋友身邊時,總是感受到一種宗教的氛圍。
B 好像想起了一些趣事,又笑了起來。
C:我的朋友,你想起甚麼了嗎?
B:我想起我國家的一個政治人物,我曾近距離看到這位政治人物參加傳統祭典。這個政治人物素有虔誠的名聲,在各種媒體中總是被渲染成復興我們國家古老宗教傳統的使者,但我親眼看到的卻是這個政治人物並不熟悉一些儀式中的流程、手勢,還不時做錯。對我這個成長於宗教學校的人來說,實在很難裝作看不見。
B 攤開手,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B:對我來說,宗教也只是一種政治的工具。作為無神論者,我不能理解為何到了這個時代宗教竟然還能有這麼強大的政治吸引力,令到一些政治人物必須要往自己的身上貼上虔誠的標籤來獲得巨大的政治能量。我能退一步,接受現實是這些不理性的力量仍然塑造權力的天際線,但這樣也越發令我難以對神明與宗教泛起任何的敬意,因為神明也淪為了政客在歡樂舞台上擺弄的道具。
B 繼續以一種諷刺的語氣說。
B︰我常常想,這些實際上世俗化得比誰都深,卻在表面上裝成虔誠信徒的政治人物在私下會如何看待那些因為信仰而支持自己的人,我覺得,其中也必定沒有甚麼敬意存在,畢竟這是一種愚弄的關係,而愚弄的關係能存在真誠的敬意嗎?我們「偉大」的傳統宗教真要在這些表裡不一的人手上「復興」嗎?我想,還是算了吧,我寧可接受老一輩的古板教士為我上課,我不知道我的國家未來會再墮落成甚麼畸形的神話生物。抱歉,想起這些我就忍不住不停地抱怨。我的朋友,不知道在你的國家有沒有類似的情況?
C:在我的國家,傳統上大家都不敢違背對神明的誓言,認為這是極大的罪行,我國家的政客多多少少都有一種迷信,覺得這種表裡不一真的會冒犯到神明,所以倒沒有太多你提到的做法。同時在我的國家傳統宗教還頗有活力,實在不需要甚麼政治人物去用虔誠的名義去「復興」傳統宗教。
B:這令我驚奇,我以為你的國家和我的國家一樣,完成了普遍的世俗化 (secularization)。
C:其實在一些方面我的國家還是很世俗化,這或許和我所在文化的歷史有關。我所在文化的祭司會因傳統宗教禁忌還是其他原因,令祭司和世俗權力若即若離,這些祭司似乎有意和世俗政治保持距離,我一直以為這是普世的常態,直到長大後我去不同的地方,才發現世界上有的地方祭司深入地涉入政治,就和朋友你的文化一樣。
B:老實說,我也曾以為我文化的宗教政治關係是普世常態,長大後才知道並非如此。
C:我曾在一些國家看到人們深恨宗教,這對我來說也是相當陌生的認識,因為在我的文化中,宗教雖或時不時有醜聞與腐敗,但總體來說人們對之的印象仍是良好的,我們大都相信神明存在,並不是因為宗教強力地涉入政治,而是因為在我的文化中,宗教在歷史長河中留下過很多有價值的東西,我們文化很多人都認為這是神明對我們的禮物,我們也欣然參與節慶對神明獻祭。
B︰我不羡慕你們仍有宗教,但我得承認,我羡慕你們沒有對宗教的仇恨。在我的文化裏,世俗權力、宗教權力、平民階級之間的沖突實在太多了,我活在一個世俗權力與平民階級取得上風的時代,實在不願那些宗教權力再度卷土重來,我的意願是如此,但似乎在我的國家很多人並不這樣想,至今我仍無法理解這些人們的想法,即使其中有的人是我的家人。我有的家人在以往對宗教並不熱衷,近年卻投入各種「復興」運動,我真的無法理解他們,他們對傳統宗教的認識甚至沒有我來得深!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復興」甚麼嗎?我不知道如何和他們進行這些敏感的話題,我害怕影響我們的關係,我嘗試理解他們,我失敗了,我只能看著這些家人支持那個連傳統儀式都做錯的虛偽政客,在家人的聚會上我們都對任何宗教政治的議題有意地避而不談。

(神話上的美麗.第六部份.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