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說完那個關於先知與次子對話的神話,又喝了一口水。
在 B 發表自己的感想前,不知在甚麼時間靜靜站在一邊聆聽的 C 先開口。
C︰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B︰悲傷?為甚麼你會覺得悲傷呢?我覺得這個神話故事挺有意思,故事裏的先知和我出身的文化傳統的先知有些一致的地方,比如故事裏的先知會立法,故事裏的先知也會釋法,這和我所知的現實一樣,但同時也有些不太一致的地方;然而總的來說我沒有感覺到一絲悲傷。
C︰我也不知道為何我會有這種感知,不同的人對同一個神話總會有不同的感知,我認為這也是很自然的事,你覺得呢?
B︰你說得對,我只是好奇你的悲傷從何而來。同時我也好奇,是不是你出身的文化傳統中和我出身的文化傳統一樣有許多關於先知的傳說?你們的先知在過去也立下大量的律法嗎?
C︰在我所在的文化傳統中,先知是神明的祭司,他們有男性也有女性,從古時至現今都地位尊崇。祭司們制定曆法,進行占卜,記錄歷史,塑造習俗,傳授知識,向貴族們提供統治的意見,但他們並不掌握律法相關的事。更廣義的說,在我所在文化裏,雖然不可否認祭司們對政治有重大的影響,但他們不太積極參與政治,他們也不積極對世俗生活該如何立下各種法律。
B︰這對我來說有點不可思議,在我的文化中,先知祭司階層和統治者沒有太大區別,我們文化很多律法與習俗都是直接由先知立下,再由祭司維護與解釋;先知立下的律法等同神明立下的律法,關係到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嚴重違反律法的族人會被監禁、或逐出族群、甚至判以死刑。
B 頓了一頓,在回憶一些東西。
B︰雖然這些古時由先知祭司立下的律法不少已不再被人們維護,或對之的解釋有很大的改變,但有一部份古時的律法至今仍在被我們族群奉行。很巧的,剛才那個神話中關於「屠宰動物必需令其快速死亡以減免痛苦的律法」,在我所在的文化傳統中也有,而且一直傳承至今。
C︰你說的這些對我來說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對觀察不同文化的習俗一直懷有興趣。
B︰可不可以這樣說,在我的文化裏,先知祭司比貴族掌握更多的實權。而在你的文化裏,貴族比祭司掌握更多實權?
C︰雖然這略有簡化,因為在我的族群裏不少祭司同時也是貴族,但總的來說你判斷的沒錯。甚至有這樣一種情況,在我們的貴族政治鬥爭中,會有意操作將政敵推到某個空缺的祭司位置,那樣就可以令對手遠離權力核心。
B︰真是有趣!
C︰歷史上也有過祭司重回權力核心的案例,但他們的名聲通常會受到極大的損害,因為他們違反了自己對神明的誓言,而在我所在文化中,違反對神明的誓言是極不道德的一件事,是極可恥的一件事。
B︰我另外有一個我很好奇的問題,希望這個問題不會冒犯你,不知道你是否相信神明的存在?
C︰這對我來說不會是一個冒犯的問題,我相信神明的存在。你呢?
B︰我並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若果你早一點來,看到我和這位神話愛好者的對話,就會知道我很難接受任何不能在感知重現,不能被理性推論的事物,我是一個相信實證與科學的人。我一直很希望有人用我未曾想到的方式證明神明的存在,但很可惜的是至今我還未遇到這樣的人。
C︰你是不相信神明的存在,還是不相信神明存在能被證明呢?
B︰或者我是後者,我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能被證明。在這一點來說,我是一個不可知論者 (Agnostic),認為神明的存在無法被證明,同時神明的不存在也無法被證明。在我看來,無論神明存在還是不存在,都無法被證明。
A︰噢,你說的話令我想起我一位工程師朋友。
B︰哈!真巧,我的工作就是做工程的。怎麼?你這個神話愛好者想嘗試向我證明神明的存在嗎?我覺得你可以試一試,這一定很有趣,我十分期待。
A︰我的朋友,若果我擁有能向他人證明神明存在與不存在的才能,我將會十分的惶恐,在我看來我並不配擁有這種才能,而且我害怕自己擁有這種才能後,會不可避免的陷入那種最可怕的 傲慢 (ὕβρις = hubris) 之中,那將是最深遠的詛咒。我的朋友,請不要期待我能向你證明神明存在,這個想法太令我害怕了。
B 望望 C,再轉回頭望向 A。
B︰你這個反應對我來說還真是新奇,為何你覺得能證明神明存在是最可怕的 傲慢 (ὕβρις = hubris) ?
A︰更準確的說,是「我有辦法令人相信神明存在」是可怕的 傲慢 (ὕβρις = hubris)。
B︰你能更一步解釋你的想法嗎?
A︰或者傲慢這個詞表達不到我的意思,我心中的詞是希臘文 ὕβρις (hubris),ὕβρις (hubris) 不是一種簡單的傲慢,它是對神明的僭越,它是凡人認為自己比神明更能理解甚麼才是正確的,它是凡人認為自己比神明更高明,是凡人認為自己已超越了神明的那種傲慢,ὕβρις (hubris) 是一種最大的狂妄。
B︰所以你解釋的這個詞和你害怕自己擁有「證明神明存在的才能」有甚麼關連呢?
A︰我的朋友,我們先假設神明存在,若果神明存在,神明從過去、現今乃至未來都一直存在。
B︰然後呢?
A︰然而在每一個時代,都有不相信神明的人們,那麼神明沒有做的事,我一個凡人又如何能做到呢?若果我擁有能證明神明存在的才能,若果我能用可複製可重現的手段去證明神明存在,這不是表明我比神明更智慧,更知道如何去說服一個人感知到神明的存在嗎?這就是我之前提到那個最大的傲慢 ὕβρις (hubris) 啊!凡人如何能做到神明沒做的事呢?
B︰原來你是這個意思!但我想問你,若果神明存在,為甚麼神明要讓人感知不到神的存在?這是一種惡作劇嗎?還是神明即使存在,但對凡人是否相信祂或祂們存在漠不關心。請你回答我。
A︰我的朋友,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深層次答案,很可惜我也不知道啊!
B︰若果神明存在,人們無法感知神明存在對我來說是一件很不合理的事;所以我認為神明不存在更加合理,但我之前已說過,我認為神明不存在也是無法被證明的,所以神明存在和不存在這件事本身是不可知的,這對我來說很合理。
C︰我的朋友,你有屬於你的嚴謹邏輯。
B 轉向 C。
B︰這位朋友,不知道你的意見又是如何?
C︰說實話,你的疑問在我心中同樣有過,而我對這些問題也沒有任何確實的答案。令我對神明存在仍有信心的,其實是一些我認識的人的存在。
B︰一些人的存在令你相信神明存在?
C︰那不是甚麼很複雜的理由,純粹是我認識一些很好的人,他們大部份都相信神明的存在,他們都非常虔誠。對我來說,他們和天使差不多,既然他們在我眼中是小天使,那麼天使的背後一定是神明。
B︰然而這並不是甚麼確實的證據,我想你也知道這一點。
C 點頭肯定。
B︰在我的生命中,也有一些很好的人,但他們有不少都是不可知論者,或者是無神論者,沒有他們的存在,很可能我早早已經死去,對我來說,他們也是我的「天使」,然而這些「天使」懷疑神明的存在。
C︰你說的有你的道理,這只是我個人有限的經驗所形成的有限意見。不過有時我會想,既然我認識的這些「小天使」都相信神明,或者我們設想有一個神明存在也不壞,起碼在我的文化中不論是哪位神明,都導人向善。
B︰你說的這些我無法同意,在我所在的文化中神明也導人向善,但無論是過去、現在都有人以神明的名義犯下極大的罪行,他們雖稱自己相信神明,但他們並沒有向善!對此我還能以自己的親身經驗作證,相信神明存在的人會作惡,反而是不相信神明的人對我有善意!
其他兩人看到 B 隱隱表露出憤怒的情緒,恐怕是剛才的對話引起了 B 一些十分不快的回憶。
B︰很抱歉,剛才我想起一些已過去很久的事﹐我以為我以經忘記了,但原來沒有,這些記憶至今仍然深深地影響著我。
A︰我猜想這些回憶是你不願相信神明存在的更深一層原因。
B︰你說得沒錯,我不能理解為甚麼有人們可以以神之名行丑陋之事,這令他們倍加的面目可憎,是他們的存在令我更加傾向神明不存在!神明既然存在,為何容許他們這樣做?這對我來說完全不合理。
B 留意到 A 欲言又止。
B︰這位神話愛好者,你想說甚麼就說吧?難道你終於忍不住打破你對傲慢的恐懼,想要說服我我其實是錯的?
A︰不是的,我的朋友,我沒有想說你是對還是錯,只是剛才我腦海閃過一個疑問,但我又不知道該不該在這個時機問出來。
B︰我想那又是一個奇怪問題,你問吧。
A︰為甚麼你覺得以神之名行惡事是 丑陋 的呢?為甚麼你認為那是 不美麗 的呢?
B︰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他們做的事是丑陋的,那就是丑陋的。
A︰美麗與不美麗與他們宣稱他們是否相信神明無關?
B︰當然無關!或者說,他們自稱自己相信神明這一點,令他們更加的丑陋!令他們離美麗更遠!
A 好像陷入了思考,沒有再說話。
B︰你怎不說話了?
A︰噢,抱歉,我走神了。
B︰你這就問完了?
A︰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你是怎感知到他們是不美麗的呢?
B︰就是一種噁心的感覺。
A︰為甚麼你會有這種感知呢?
B︰哈!我真不該問你你還有沒有問題!
B 忍不住笑了出來。
B︰我怎知道自己為何有這種感知!反正我就是感知到一種噁心的感覺!你看看,我們有新的觀眾加入了,等待你回憶那些奇怪的神話故事呢,別想你那些更奇奇怪怪的問題了!
A︰稍等我一下,我要把我剛才的問題記下來,我害怕我忘記了我這些問題。
B 望向 C,用眼神交流,傳達了「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的意思。
( 神話上的美麗.第四部份.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