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評】信者見神蹟,疑者見幻覺——《異教詭屋》|映後就談
看畢A24出品的《異教詭屋》(Heretic, 2024),猶如中了一記直擊心智的哲學重拳。在AI時代,當資訊與真相被演算法扭曲,《異教詭屋》提醒我們:無知或許是福——「愛思索便會福薄。」但唯有不停止思考,才能免於淪為披著血肉的工業齒輪。
故事始於兩位年輕的摩門教傳教士——Sister Barnes(蘇菲·柴契爾飾)與Sister Paxton(克蘿伊·伊斯特飾)——因傳教誤入Mr. Reed(Hugh Grant飾)的家,卻意外闖入一場精心設計的心理陷阱。Mr. Reed以一連串恐怖考驗挑戰她們的信仰,從哲學辯論、到模擬「復活」的奇蹟,一步步試圖摧毀兩人的信念系統。他的目的是什麼?
信仰之路,遇上詭計之神
由Hugh Grant主演的Mr. Reed,是《異教詭屋》的核心人物。他以知識分子的魅力與charm villain式的冷酷,策劃了一場追尋「唯一真宗教」的致命遊戲,宣稱將讓人「見證奇蹟的誕生」。
Mr. Reed 並非傳統的反派角色,更像神話中的「詭計者」(trickster)──如北歐的洛基(Loki),或美洲原民傳說裡的郊狼(Coyote)。他以智性嚴謹與充滿佈局的表演,試圖擊潰兩位女孩牢固的摩門教信仰。
從他拿出一本寫滿筆記的摩門經開始,兩位傳教士便不得不承認對方不是一位普通人,甚至在智慧和學識水平上更勝於她們二人。當觀眾逐漸被繁複的宗教史與辯證迷惑時,Mr. Reed 用一個「原版大富翁」的故事,巧妙刺破宗教背後的可能謊言:善忘人們的方便信仰,傳教士不外乎是資本主義下的宗教營業員。
不得不佩服Mr. Reed 的文化觸覺,從西方名曲 "Creed" 到 Lana Del Rey的 "Get Free" 才幾年?真正的原版早已無人知曉,跌出集體意識以外。
質疑的無限迴廊
高潮的一場精心設計的「復活」,被揭露為人為、包裝過、別有用心的奪命魔術(筆者有感是致敬 Christopher Nolan的《頂尖對決》The Prestige),這呼應了歷史上對組織宗教、尤其是近代邪教的種種批判,從中世紀的贖罪券到現代電視佈道者的操弄,近來就連「心靈成長」也開始被惡意涉足,正好點中電影想帶出的「控制」母題。
但,值得問的是,當有人向我們推倒宗教的高牆時,信仰經驗也會蕩然無存嗎?
Mr. Reed提出的「模擬理論」(simulation theory)進一步複雜化了這一切。他暗示世界是一場精密的幻象,這也與當代對數位模擬(AR、VR)和人工智慧的焦慮相呼應。書房中那座微型模型屋,鏡頭一轉,Paxton如縮影般現身其中,視覺化了模擬理論,也模糊了隱喻與現實的界線。我們已無法輕易辨認真假——如《駭客任務》裡的悖論般。
面對一個老男人的軟禁和男性說教(Mansplaining),個性較為獨立倔強的Sister Barnes主張堅持挑戰他(Challenge him!),以抵禦這一連串有意為之的「反佈道」。這一設計呼應了影片的整體策略:讓我們質疑對電影敘事的假設。正如Sister Paxton與barnes被困在Mr. Reed的遊戲中,觀眾也被困在導演的敘事迷宮裡,受制於類型慣例的條件反射,期待不存在的結局。
信者見神蹟,疑者見幻覺
影片的最後一幕,Sister Paxton逃出詭宅,生死存亡之際,一隻蝴蝶輕停指尖,隨即消失。這一刻援引莊子「莊周夢蝶」,呼應Sister Paxton的願望:死後化蝶,落在摯愛指尖。蝴蝶是Sister Barnes的靈魂,還是創傷的幻象?導演沒有給出明確答案,將觀眾拋入信仰與懷疑的模糊地帶。
蝴蝶在各種文化中都象徵著「靈魂」與轉化:從莊周夢蝶的虛無之境,到希臘文化中象徵心靈的 psyche,再到基督教的復活隱喻。這種跨文化的曖昧象徵,宛如一場文化羅夏測驗:信者見神蹟,疑者見幻覺。此一曖昧性引導我們反思:為何我們傾向某種解讀?我們是否像Sister Paxton,被未經審視、人云亦云的文化敘事所塑造?
這種手法令人聯想《潘神的迷宮》(Pan's Labyrinth),其曖昧結局同樣考驗世界觀。但《異教詭屋》更進一步,將古漢代的莊周夢蝶、Sci-fi的模擬理論、基督教的神蹟等文化碎片,編織成一張挑戰西方宗教敘事的織錦。聚焦摩門教並非偶然——這個因晚近起源與特殊教義常受質疑的信仰,成為審視所有信念系統的載體,從古老神話到現代意識形態。
Belief / Disbelief?
相較於《死侍與金鋼狼》(Deadpool & Wolverine)這類提供逃避性宣洩的爆米花電影,或《黑金企業》(There Will Be Blood)這樣直接對人性發出嘶吼吶喊的作者電影,《異教詭屋》屬於更罕見的第三類——如《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r)般要求觀眾主動反思的電影。
在一個信仰常被軍備化的世界,無論是傳統宗教機構、政治意識形態,還是社群媒體的演算法,《異教詭屋》是及時的一種挑釁。它不嘲笑虔誠信仰,也不盲目頌揚懷疑,而是要求我們審視兩者,以及兩者之間無垠的灰色地帶。
儘管後半部份宗教感減退,電影結尾仍不忘將我們棄於不確定性的荒野,一個 Open Ending,無簡單真理可依。就像莊周的蝴蝶,《異教詭屋》翩然飛舞於黑暗中,旋即消逝,只留下那個難解的提問:你是自主成為今日的你?還是早已被文化、宗教與演算法雕刻而成?
在AI時代,當真相被數據扭曲,停止思考等同自我抹滅。《異教詭屋》不問你信或不信,只以冷峻的呢喃叩響真理之門:你敢不敢,繼續追問那無解的真相,直至靈魂的盡頭?
文:一樹|圖片:《異教詭屋》劇照

【影評】信者見神蹟,疑者見幻覺——《異教詭屋》|映後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