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完美物質》：當影像取代現實，我們將如何面對？｜映後就談
「現實不再是現實，它已是無源之真實，由模型生成，是一種超真實。」——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擬像與擬仿》（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當你站在鏡子前，凝視自己的倒影，你看到的是自己，還是你想讓世界看到的版本？
當你拿起手機，調整角度、加上濾鏡、套用AI美顏，然後按下「Publish」，你發布的是鏡頭前的你，還是市場期待的你？
我們每天都在創造影像，創造符號，創造故事。我們不再只是「人」，而是「人設」。
柯洛里·法吉特（Coralie Fargeat）的最新作品《完美物質/懼裂》（The Substance, 2024）正是這個時代精神的寓言，一則關於「人設崩壞」的極端演繹，一場影像如何取代現實、如何吞噬真實、如何讓我們迷失在擬像中的殘酷悲劇。
【影評】擬像的詛咒：《完美物質/懼裂》The Substance (2024) 與影像時代的人設噩夢｜映後就談
/ 影像的誘惑：A Better version of you.
伊莉莎白（Demi Moore飾）曾是好萊塢的寵兒，她的形象是市場打造的夢幻產品，但當她的年齡不再符合市場需求，她便被毫不猶豫地拋棄。但現在，她擁有了一個機會——「完美物質」（The Substance），一種能夠讓她創造出更年輕、更完美的自己的藥物。
她注射藥劑，皮膚裂開，她的背後分裂出了一個全新的她——蘇（Margaret Qualley飾），她是伊莉莎白的影像，她是市場想要的版本，她是社會渴望的女神——但她不是真實的伊莉莎白。理所當然地，市場愛她，觀眾崇拜她，製作人寵幸她，彷彿她才是真正值在鎂光燈下熱舞的「伊莉莎白」，而真正的伊莉莎白，早已成為一個即將被遺忘的殘骸。
這種影像與真實的錯置，讓人想起尚·布希亞在《擬像與擬仿》中提出的四個影像階段：
- 影像反映基本現實（廁所鏡像中的伊莉莎白）。
- 影像扭曲或掩蓋現實（伊莉莎白分裂出蘇）。
- 影像掩蓋現實已不存在的事實（蘇逐一改寫伊莉莎白的存在）。
- 影像變成純粹的擬像，與現實無關（蘇蠶食伊莉莎白，本體消亡）。
蘇不是伊莉莎白的「更新版本」，她是一個全新的擬像，一個完全符合市場需求的產品，一個已經超越真實、甚至不再需要真實的完美形象。而在這個影像至上的世界裡，當市場選擇了蘇，就意味著伊莉莎白的死亡。
【影評】擬像的詛咒：《完美物質/懼裂》The Substance (2024) 與影像時代的人設噩夢｜映後就談
/ 影像的背叛：當影像開始反抗真實
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在《擬像與擬仿》中曾提到，當影像過於強大，真實世界將不再有意義，因為影像已經變成了一個自主的存在。這就是伊莉莎白與蘇之間的關係：伊莉莎白創造了蘇，但蘇並不屬於她。
最初，伊莉莎白以為蘇是自己的延伸，她將她送上娛樂圈的舞台，看著她重新取回掌聲，彷彿自己重生了一般。
伊莉莎白以為她和蘇共享一個身體，7 days的約定仿如創世紀，一週交換一次意識，她仍然擁有「自己」。但很快地，她發現蘇接受不了這種共生系統，不願意交還身體的控制權，她用穩定劑延長自己的存在時間，一針接一針的抽取，伊莉莎白的身體開始快速衰老——她的手指乾枯、皮膚塌陷，甚至無法行動，變成一具《魔戒》咕嚕般的異獸。
這是一場影像對真實的弒母行動（Oedipal Revolt）——伊莉莎白創造了蘇，卻最終被她所取代。
這讓人想到喬丹·皮爾（Jordan Peele）的《不！》（Nope，2022），該片探討了影像和奇觀如何成為吞噬一切的怪物——電影中的「Jean Jacket」本質上是一個觀看的象徵，它不允許任何人直視它，卻同時無法被忽視。
同樣地，蘇是一個「被觀看」的存在，她的美是市場所期望的，她的年輕是鏡頭所愛的，但當她開始「觀看自己」並意識到自己的獨立性時，她便成了伊莉莎白的敵人。
【影評】擬像的詛咒：《完美物質/懼裂》The Substance (2024) 與影像時代的人設噩夢｜映後就談
/ 影像的崩壞：當觀者無法區分真實與幻象
《完美物質》最駭人的不是血腥場面，而是當人設開始崩壞時，它變成的怪物。
蘇最終無法維持自己的完美形象，她的身體開始崩解，她試圖用同樣的方法再創造一個新的自己。但這一次，誕生的不是美，而是「Monstro Elisasue」——她擁有伊莉莎白與蘇的雙重面孔，肌膚撕裂，器官扭曲，她不再是人，而是一個市場過度消費後的殘骸。
這是電影的終極控訴：當我們不斷地追求「完美形象」，最終，我們將創造出一個無法接受的怪物，而這個怪物，正是我們自己。
她貼上伊莉莎白的 Profile Picture（Literally），站上電視直播的舞台，試圖繼續演繹她的人設。但換來的是觀眾驚恐尖叫逃竄，這一刻，影像奇觀不再是可消費的產品，而是變成了觀看者的惡夢。
市場不只是拋棄她，更是厭惡她、噁心她，想要徹底消滅她的存在。這讓人想起那些歷史上曾因為人設崩壞，而從市場寵兒一夜淪成民眾公敵的名人。當市場無法再消費你，它不會為你感到憐憫，它會反過來攻擊你，把你壓成一灘壯觀的肉泥，從中榨取最後一筆流量價值。
伊莉莎白的最終命運，是她的臉在星光大道上溶解，被清潔人員平淡地擦去。一個曾經叱咤風雲的女神，最終演變一場奇觀的災難，這就是這個影像時代最諷刺又殘忍的現實。
【影評】擬像的詛咒：《完美物質/懼裂》The Substance (2024) 與影像時代的人設噩夢｜映後就談
/ The World Forgetting, By The World Forgot.
《完美物質》是一部關於觀看、關於影像的電影，但最終，它是關於我們自己。
當我們在社群媒體上反複觀看自己的「完美影像」，當我們不斷修飾、加濾鏡、塑造出比現實更美好的自己時，是否有一天，這個「影像的投射」將成為真正的主體，取代賦予其骨肉髓液的母體？
布希亞曾經預言：「我們將生活在一個擬像的世界，一個由影像與符號構築的虛擬現實，而真實將逐漸被擠壓到消失。」
或許更值得問的是，作為在數位時代下成長的一群，我們還重視真實嗎？當我們高度依存著自己一手一腳打造出來的美好人設，當市場、演算法、甚至連我們自身都開始拒絕、排斥真實的種種瑕疵，即便沒有一劑完美物質，對很多人來說早已喪失 #Nofilter 的勇氣。
伊莉莎白與蘇的戰爭，不只是「她」的故事，而是每個活在影像時代的人，都無法逃避的詛咒。
文：一樹｜圖片來源：《完美物質/懼裂》劇照
《完美物質/懼裂》The Substance (2024)
The Substance (2024)
導演：Coralie Fargeat
主演：Demi Moore, Margaret Qualle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