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的核心提問】
你是否認同,「活著」本身即是一場掠奪?
\\ 什麼是核心提問?//
這是一個像Pokémon一樣、會不定期出現的段落。目的在幫助讀者抓取此篇評論的重要觀點,在落落長的文章中,尋寶般找出作者的看法,增添看評論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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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趁著電影重映,又看了一次《風之谷》。
進影廳前我對朋友說,除了滑行翼、藍衣服、王蟲和金色草原,其餘的我都不記得了,這樣該用什麼表情看電影?
朋友說沒關係他也是,只記得娜烏西卡的衣服,本來不是藍色。
看吉卜力的電影時(儘管這一部首次上映的 1984 年,吉卜力工作室尚未成立)總像是「去見老朋友」,用過去談論未來:拉出以前常聊起的話題,核對記憶,發現彼此的回答有了變化。
《風之谷》給我的這種感覺格外強烈。對比劇中激烈的摧毀,沉澱這些年之後,留下的是腐海細沙般沉靜的懇求──
別讓這世界直到灰燼,才學會挽留。
三種陣營,三種初衷
不管看幾次都會驚詫於《風之谷》的世界深度。撇除宮崎駿後來自行連載的漫畫後續,電影本身已經藉由三個陣營的立場,清楚呈現初衷。
庫夏娜所在的多魯美奇亞帝國,對任何非己勢力都採取強烈的侵略與掠奪,而庫夏娜作為帝國的化身,承繼了集權式的思維與危機預設。
面對高層要求攜回巨神兵的任務,庫夏娜比參謀的克羅托瓦有更積極的野心,認明上頭只是一群蠢人,而盤算著將巨神兵納為己用:
「難道你想讓那個怪物成為我國那些笨蛋的玩具嗎?」
阿斯貝魯的母國培吉特遭到多魯美奇亞攻佔,四散的人民被憤怒驅動,發動注定損傷無數的燎原式復仇,把生靈視為一種資源與手段,在明知後果的情況下,只求讓敵方嘗到同樣的痛苦。
生養娜烏西卡的風之谷雖鄰近腐海,卻因清澈的海風,免受腐海的孢子深疾,並在王家的推動下,儘管仍對腐海的生靈保持畏怯,仍逐漸發展出與之共存的方法。在大抵與腐海為敵的世界裡,風之谷無疑是之中的異類。
而娜烏西卡也許是受到導師猶巴的影響,更成為了異類中的異類,像腐海生物一樣,乘著滑翔翼在孢子森林間穿行,放下恐懼未知的本能,努力去解讀高亢鳴叫與翅膀顫動背後的信號,學習如何與生物們溝通。
然而,陣營本身並不能完全代表角色各自的立場。儘管相近的理念能暫時維繫一心,但當終末臨前,生與死之間的地帶愈來愈模糊,非死即生的時刻,每個人對於「活下去」的詮釋,會將極端的想像放到最大。
只有在這時候,才會透過「選擇」將你徹底暴露──是這樣嗎?
孢子般的屈辱與野望
故事裡那一片腐朽的大地,來自曾經高度發展的產業文明,地獄般的火之七日後,存活的是適應新時代的生靈,與苟延殘喘的人命。人類只能透過蟲吻般的面罩孔隙,吸取纖薄的空氣,任疾病經年累月蠶食身體,掌握生命的時限,在徹底老去之前就先衰竭。
這種「無法恣意」的剝奪感,來自那片只能鎮日遙望、卻使所有人束手無策的孢子之森。
一旦沾染腐海的孢子,菌絲便會在細胞裡綿連,溫柔地汲取人們的性命,成為新菌株的母體。人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腐海日益擴張,任巨於人軀的蟲身盡情振翅,自己卻只能被逼得四處跋涉,尋找淨土,拚命祈求守護淨土的、吹散孢子的那陣風,千萬、千萬別停……
人類彷彿面臨一場沒有止盡的大逃殺,被逼到生態的角落,從極盡叱吒的掌世者,成為屈居蟲群之下的弱小生物。
儘管歷史從來無法被完整記憶,屈辱感卻能輕易傳承。忘不掉曾經的輝煌,痛苦和糾結於焉而生,在每個人心中長成了各自的型態。猶如飛散的孢子,最終開出截然不同的菌花。
風之谷一派,選擇向腐海妥協,與瘴氣的毒素共存,視其為生老病死當中的一環,過上自給自足的海港小村生活。娜烏西卡為了人民的福祉,也為了自己的熱愛,更一遍遍深入腐海之森研究生態,尋求互生的可能性。
作為電影中的主角、故事主旨的化身,娜烏西卡展現了極致的博愛,愛物、愛人、愛世界;或者說,她愛的是「生命」本身──從天空到腐海底層,將自己視為整個生態系當中的一輪,除了生存的必要,認為沒有誰有資格去輕易奪取誰的性命,人與非人都一樣。直到全劇的最後一刻,都維持著幾近完美的救世形象,虔誠地幾乎不去主動割捨任何一條生靈,除了自己。
在光譜的另一端,則站著凜凜生風的庫夏娜。肩負帝國擴張的任務,同時懷有獨立建國的野心,思維裡根植著人類中心主義,並將人群劃分成「我」與「他者」,而腐海就是絕對的對立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她眼裡,任何立場都只是一種說詞,一種讓自己活得光榮點的說詞,唯有實際行動能證實口中的理想,因此她從不掩藏佔領風之谷的意圖,坦蕩地侵略。
當我們身在其中:不是你,就是他?
風之谷的主題很明確:環境與戰爭。作為啟後的重要之作,它有著眾多熟悉的影子──旨意幾乎是傳承的《魔法公主》、文明衰亡成神話的《天空之城》、尋找生命本質的《神隱少女》等。
湊巧的是──在我的解讀裡──這些故事之中也都有一些很「現代」的角色。《魔法公主》的黑帽大人坐擁山城,擅長恩威並施的統治策略;《天空之城》的穆斯卡熟習軍政高層,把失落的神境詮釋成命運的專屬;《神隱少女》比較有趣,從頭到尾都更像是千尋一個人的旅程,本身就是一部現代小孩成長史。還帶有一點社畜的辛酸寓言。
也許你看出我的意圖了。宮崎駿似乎偏好將「現代」視為反面教材,但又不全是「不應效仿」的反面,更像是一種悲傷的指認──這在《風之谷》當中尤是。
這些年來,娜烏西卡始終成為崇愛自然、反戰、共生的精神象徵,連同最後呼應神話場景般的漫步重生,電影裡的宗教性延伸到了銀幕外,成為生命教育的典範。然而,極少人去正視她所背負的夢想與虛幻──
更直白點說,現實中幾乎無人如娜烏西卡一般,活得這麼利他。
那可是在動輒滅亡的世界之中,連呼吸都能成為打開死亡的鑰匙,想活下去都足夠精疲力竭了,誰還有力氣善良?
別忘了始於 2019 年的那場大疫,延燒至今仍肆虐得沒完沒了,各級醫院早已拉起警報。各地的封城時光,對幾乎不曾遭邊界禁足的我們而言,遙遠得和風之谷相仿。也許你和我一樣安然下庄,小病小癒、大病大癒;可也有人渡不過那條河,就被時代帶走了。
於漫天無窮盡不可視的危機中惶惶睡下,醒來睜眼感覺只是多活了一天。美好的時刻總要裹著擔憂,快樂的有效期愈來愈短。
在那樣的時間裡,我們還有精力去製造對世界的愛意嗎?
善良是一種選擇。風之谷的人民之所以能活得溫暖,也是一種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不是身處那樣海風從不止息的港灣平原,腐海疫病也許會侵蝕得更迅速、更猛烈,就像庫夏娜對腐海的恨來自她失去的臂膀──命在旦夕的時候,你是否還能為誰著想?
所以,這條光譜的兩端,不只是娜烏西卡與庫夏娜,更是用冰冷殘忍的現實,劍指高掛書架的渴望。而我們是落在其中的、真實的生命,揀選著想要的部分,拼湊成理想的自己。
這也許不是個二擇一的問題,但如果有一天,假如真的有這麼一天,碰上了被逼入絕境的那個時刻,終於不得不去想──是什麼讓我們在最後一刻,成為了庫夏娜或娜烏西卡?
選擇吧,使你心甘情願的苦難
有時候覺得,宮崎駿也許才是最殘忍的那一個。
他讓娜烏西卡獻身世界,無可救藥地愛著一個永恆的末日。他還讓她發現腐海的真相,領悟自己其實是土地的迫害者。在眾人急著消耗生命、在棋盤上劃地為王的時候,娜烏西卡早一步發現了渺小人類的共業,並沉默地背負起來,從此踏上無盡的贖罪之旅。
他也讓庫夏娜遇見了這個純粹得不可思議的女孩,對奪取他人的鮮血無比恐懼,卻從不猶豫祭出自己。沒有任何精緻的言語,像腐海一樣單純地暴烈──溫柔到極致,有時也會變成武器,會逼人劃開自己的心──但庫夏娜只是感到好奇,並不動容。
她早已選定自己的路徑,不能背叛過去定下的決心。只是開始在決策當下,學會多了一點點轉圜的餘地。
……如果不曾知道另一種世界,是不是會過得比較好呢?
這樣子,在努力創造自己的幸福時,就不必額外花心思,去想著「被失去」的那些人,想著消失的那種可能。當我們沒有餘力去釐清善良的時候,為了活下去而自私一點,又有什麼錯?
是的。沒有。
誰也無法譴責你,而你也誰都無法譴責。緣由與行動相互成立的時候,那就是你所選擇的世界了。在那裡的生活,一舉一動都織就你生命的邏輯,幻化成你眼中的景色。
然後,也將會面對,自這個世界誕生開始便萌芽、竄生、瘋長成一片滿覆山巔的荊棘──屬於你的苦難。這是我們放棄的其他未來被墜入深空時,注定埋下的孽根。
娜烏西卡選擇了世界的那一刻,也選擇了自己的苦難。和阿斯貝魯意外掉入腐海底層的這段對話,讓這一切虛構的分歧穿刺銀幕,使現實流血:
娜烏西卡:「腐海的樹木是為了淨化人類污染的世界而生,吸收大地的毒素,化為清淨結晶後死去,最後變成沙子。這個地下空洞就是這麼來的。而蟲子是在保護那座森林。」
阿斯貝魯:「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只能走上滅亡一途。不曉得要花幾千年才能淨化完成,總不能永遠畏懼瘴氣和蟲子而活。至少要想出別讓腐海繼續擴大的方法。」
娜烏西卡:「……你的想法和庫夏娜一樣。」
娜烏西卡沒說盡的後半句是──如果我們才是傷害這片土地的毒素,被大地排淨又如何呢?她熱愛生命,她也想活著,但事實是:「活著」本身即是一場掠奪。她接受了這樣的因果法則,承受必然的痛苦,才得以這麼真切地愛著自己的人生。
但凡選擇,必有取捨──我們無法一廂情願的,只在世界愛你的時候愛它。如果這是你所許願的世界,就請承擔起命定的苦難。
灰燼之後,也許有餘生,也許沒有
在《風之谷》中,有三場最重要的戰火。
一是發生在故事背景之中,造就腐海時代的「火之七日」戰爭,也就是巨神兵誕生。二是培吉特的毀城戰,在故事開始時也早已結束,但憤怒的餘燼未熄,一陣風起便張開烈焰獠牙吞向風之谷,也就是第三戰場。
火之七日後,人類文明盡毀,無法抵禦腐海毒素的生靈一波波死去,留下荒蕪的大地、變種的巨蟲群、菌化的植物和殘苦的人們。滅亡的產業文明成為沙漠裡的殘骸,建築傾頹如朽木,久散不去的苦楚風化成大地的毒素,一層層積累、浸潤、沉積、結晶。
培吉特遭多魯美奇亞佔領後,受怒火與自尊心驅使,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索性誘使被憤怒遮蔽思緒的王蟲,侵踏進軍城鎮的士兵、以及生養自己的這座城市,並故計再施,想藉王蟲的盲目與破壞力,進一步攻擊正駐守風之谷的庫夏娜等人。
我很難不想起《魔法公主》中,阿希達卡所面對的、憎恨的連鎖。以為早已論定的因果,卻總會在未知的角落,再度成為戰場的星火。而舉著武器站在場上的人,也許不再浴著和當時同樣的血,眼裡卻有相似濃稠的情結。
那是時間也淡不開的傷痕,唯有面對,或者遺忘。歷史可以改寫,但陳傷總會復疼。用戰火覆蓋仇恨,無異於以痛止痛,只是添了新傷,而從未癒合──灰燼之後,還有誰能活著,捧得起那把餘灰?
我們等得到那時候嗎?
別待世界只存灰燼,才想起要去看沒看過的景色,和想共度的人交換餘生:你所想要選擇的那份新生,從現在就開始了。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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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依肆/一四,下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