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27 年後，你解開宮﨑駿的神話寓言了嗎？──重析《魔法公主》裡的角色形塑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當吉卜力的魔法咒語響起，你會想到的或許是梅在新家角落中發現的灰塵精靈、遙遠而神秘的天空之城「拉普達」、魔女琪琪騎著掃帚飛向天空、千尋與無臉男所乘坐的列車。然而，在《魔法公主》中，帶領觀眾走入吉卜力世界的，卻是一頭被仇恨佔據身軀的「邪魔神」野豬拿各。
拿各因人類對森林無止盡的掠奪而產生仇恨，兩方之間的衝突一觸即發。然宮﨑駿仍困頓於如何平衡自然／文明間的動態關係，如同他在 1995 年的備忘錄中所說的：「《魔法公主》並不打算解決整個世界的問題。狂暴的森林中神和人類之間的戰鬥無法止息，不可能會有幸福的結局。」這也意味著《魔法公主》註定是一個無解的故事。而在 27 年後重映的今日，作為人類的我們找到正確答案了嗎？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來自東方的蝦夷族少年
故事始於蝦夷族少年阿席達卡為拯救村落避免於難，不得不射殺墮變為「邪魔神」的野豬拿各。拿各死亡後也在阿席達卡身上留下詛咒的烙印，為了解開詛咒，少年不得不離開家鄉，踏上前往西方之路。
在離別遠行前，神婆向他告誡道：「去到那裡，凡事要用澄淨的心去看待。」此番告誡就如同是全篇的文眼，註定了這位來自東方村落的少年將永遠懷抱著真誠的理想主義，盡全力避免魔法族與人類之間的鬥爭。
阿席達卡的原型是宮﨑駿在 1983 年創作的漫畫《修那之旅》，男主角修那為解決村落裡糧食歉收的問題，遂朝向西方尋找傳說中的穀物。在《魔法公主》中，阿席達卡則是為了解除邪魔神的詛咒而踏上前往魔法森林的道路。
在他身上所纏繞的詛咒痕跡，就如同命運女神揭開了神秘的面紗，此後他將不可避免地捲入無止盡的對立與廝殺。面對被私欲圍困的眾人與眾神，阿席達卡始終保持著超然的精神，尋求兩方和解的可能，這正回應了宮﨑駿對自然／文明衝突困境的思考：難以找到兩全其美的解方，但仍願意在險惡現實中保持良善。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在主角身上，觀眾能看到他身上保有的世間難有的品格，以其澄澈的雙眼去觀看被利益、仇恨與虛偽包裹著的殘敗世界──他是創作者在一片破敗之中注入的希望之光。然而極為現實的是，即使強大如阿席達卡，仍難以阻止自私的人類砍下山獸神的頭顱。作為全片中的英雄人物，在故事末尾卻也難以一統眾人所想，世界依舊四分五裂，自私自利者依舊會在災變之後捲土重來。
但電影向觀眾告誡著，天真的英雄主義仍是必須的，就像是貪婪偷走神靈頭顱的疙瘩和尚，在阿席達卡的反覆勸說下，最終將之歸於山獸神。在事件落幕後，疙瘩和尚取笑著阿席達卡追求正義的癡傻：「真是服輸了，贏不了率直的傻瓜。」宮﨑駿曾說：「沒有夢想的現實主義者到處都是，」即使如此，依舊要懷抱阿席達卡的精神，「但我們必須要是懷抱理想的現實主義者。」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遙遠西方的森林眾神
《魔法公主》向眾人展示的是一部輝煌的史詩，這部史詩承載著長久以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鬥爭。但電影中呈現的對立又不僅限於簡單的二元性，而是絞困於複雜的政治性之中：野豬部落懷著仇恨立志為死去的神復仇、山犬為山獸神而戰、猿類部落懷揣對神明及人類的怨懟，更不用說黑帽大人率領著手下進攻山林、陰險的武士集團在亂世之中敲著邊鼓，鼓譟著想從中獲取利益。
當阿席達卡踏入充滿神靈的魔法森林時，前來迎接他的，並非是從草叢中竄出的小龍貓，而是身體幾近透明的木靈。他們如同森林的靈魂，安然地存在廣闊的天地之間。當山獸神的軀體被擊中時，數以萬計的木靈從其體內迸發而出，也從而揭曉，山獸神與木靈同體的秘密。
山獸神，祂既是森林之神，也是掌管生死之神。當祂踏過大地時，腳下萬物叢生而後又枯萎死去，由此調控著自然的頻率。當眾神以山獸神之名，表明為其而戰的決心時，祂的存在卻顯虛無，祂從未表明自己的立場──既不偏袒魔法族，也不支持人類的作為，祂屬於絕對的中立。
當戰爭的信號打響，承受不住人類武器攻擊的乙事主，拖著祂千瘡百孔的身軀寄望於山獸神的憐憫、賜予牠療癒的力量，最終山獸神回予祂的僅是平靜的死亡。乙事主在臨終之時，始終執著於以山獸神之名進行的復仇，卻未能從祂那裡獲得重生的力量。這裡便延伸出一個問題：為什麼即使如乙事主一般的忠貞的信仰者，最終仍無法獲得山獸神的回應？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作為古老的自然神，祂印證了《道德經》中的那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無有偏愛，對萬物一視同仁。無論是戰前山犬與野豬間焦灼的會談，又或是黑帽大人執意要射殺山獸神的緊張時刻裡，祂始終像是一個無為的旁觀者，保持著一貫的從容與淡然。山獸神的淡然正印證了祂並無人類的情感，只是無私地運行著自然法則。
然而，當人類被膨脹的慾望佔據身心，自認為高出自然的存在，自然的反撲也從未仁慈。當山獸神的頭顱被砍下，山林四周隨之開始蔓延濃稠的毒液，將世間萬物拖入死亡漩渦。其濃重黏稠的毒液也正像是《神隱少女》中光顧湯婆婆湯屋的河神──因人類世界的污染而被誤認為骯髒的「腐爛神」。無論是山獸神死亡後產生的毒液，又或是被誤認為「腐爛神」的河神，都是遭人類禍害後產生的後果。
但在宮﨑駿電影裡，仍保持著一貫的殘酷現實裡的天真──只要人類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那一刻起，一切都有改變的可能性。如同小桑與阿席達卡共同歸還神明遺失的頭顱後，天地又再次煥發生機；當千尋費盡全力拔除河神身上的那根刺（廢棄的自行車把手），河神終於恢復原貌。
此外，在吉卜力世界中，只有稚嫩、天真的孩童能夠看清現實，做出正確的決定。當「腐爛神」光臨湯屋，眾人皆被他醜陋的外貌所迷惑時，千尋是第一個覺察到問題的人。當小桑和阿席達卡阻撓大人們向森林眾神發起的戰爭，並深知人類對山林造成的傷害時，電影裡的成人卻愚昧得讓人難以致信。無論是下定決心要誅殺神靈的黑帽大人，又或是偷走神靈頭顱、妄想逃過一切的疙瘩和尚，他們皆在一次次的警告中執著地犯下錯誤。疙瘩和尚對前來要求他還予首級的阿席達卡說：「還搞不懂嗎？已經來不及了。」阿席達卡則堅定地回應：「人類已經錯得夠多了。」以通透的心靈審視周遭發生的一切。
或許當宮﨑駿在看待這殘破不堪的世界時，始終寄望於年輕的一代對未來產生改變。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烏托邦式的達達拉城
在《魔法公主》中最富爭議性的角色，便是達達拉城的領導者黑帽大人。她一出場便以颯爽的英姿，一槍命中觀眾的心。在這極具人格魅力的領導者身上，可見其殺伐果斷，勇敢帶領眾人抵禦外敵；與此同時，她的盲目自信也使其在弒神之後，讓全人類共同陷入死亡的威脅中。除此之外，黑帽大人還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當部隊遭遇危險時，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拋下追隨他的從眾。宮﨑駿在設計此角色時提到關於她的背景訊息：過去曾是海盜首領的妻子，在克服諸多艱難的困境後，最終建立達達拉城。這也解釋了她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
阿席達卡帶著致使拿各成為邪魔神的彈藥前去質問黑帽，並表示他想了解事情的全貌：「我想用澄淨的眼光看清楚事實真相，再做考慮。」卻換來對方不以為意的咧嘴大笑。宮﨑駿後續補充道，黑帽之所以對阿席達卡的遭遇如此不屑一顧，是因為以她坎坷的人生經歷來說，這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很快阿席達卡將發現，即使嘗試看清事情的真相，對事物「對與否」的決斷，仍很容易消融於一種曖昧性之中。
對城裡的民眾來說，達達拉城是一座理想的烏托邦，城中收容了許多遭社會遺棄的病患，他們對阿席達卡說：「如果你了解我的痛苦，就不要殺她。她是唯一把我們當人看的人。」這是社會邊緣者的聚集之地，城中的女人們也是賣身後被贖回的女子，在城裡做著煉鐵的工作。對此，男人們說著：「都說女人會用穢鐵嘛，很少人會雇用女人。」道出女人在城外遭受的不公，對比她們在達達拉城中獲得的平等工作權利。達達拉城裡的女人們也在城主的帶領下迸發出鮮活的生命力，並能從她們辛勤勞動的身影裡，窺見女性原始的力與美。女性工人間的團結、友愛及忠誠都使得這座城看上去無比可愛。而黑帽大人作為城中的守護者，也對女性展現出真誠的關懷，就如同她在聚會時的殷殷告誡：「男人們是靠不住的。」請她們好好握緊手中的石火箭以守衛家園。
這使得我們難以定義黑帽大人的善惡，像她一樣亦正亦邪的女性角色還有《天空之城》裡的空中海賊朵拉。由朵拉率領的「朵拉一族」同樣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海賊，其最初以打劫希達的飛行石為目的，看似是如疙瘩和尚一般的惡徒，事實上卻關心著巴魯與希達的安危。黑帽大人的角色在此基礎上被深化，一方面是城民們仰望的領袖，另一方面，她依舊心狠手辣，無懼手下在戰爭中犧牲，也無懼於弒神的後果。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魔法森林裡的山犬公主
在吉卜力動畫中還有個顯而易見的母題，即是「少女面臨的成長挑戰」，挑戰在必經的成長之路中緩緩展開。只有在一一克服後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立。在《魔女宅急便》是啟程進行自我修煉的魔女琪琪、在《神隱少女》是尋找自己名字的千尋、在《借物少女艾莉緹》是勇於冒險的小矮人艾莉緹。在《魔法公主》裡，山犬之女小桑同樣面對外界給予她的難題，當森林不斷遭外來者入侵的威脅，小桑也義無反顧地抵禦外敵。
與此同時，森林眾神對於小桑的身份卻有遲疑：野豬部落將其視為人類而非魔法族，而猿類部落的猩猩們說，當大戰來臨時，森林會與之滅亡，山犬公主卻能依靠人類的身份逃過一劫。很顯然地，在生存難題之外，小桑還需不斷面臨「你到底是誰？」的追問。但在人類的眼中，小桑又成為了「被山犬奪去心靈的可憐女孩」。
就如同《魔法公主》本身面對諸多問題的無解，小桑直到最後依舊未能解決身份的模糊性。但她始終堅定地認為自己隸屬於魔法族，即使阿席達卡曾希望她能以人類的身份逃過註定毫無勝算的森林大戰。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在故事末尾小桑對阿席達卡的告別台詞：「我喜歡阿席達卡，但我不能原諒人類。」電影並沒有因為想要圓一個美好的結局，而使其中一人遷就對方。相反地，兩人尊重對方不同的立場，並各自做出選擇。阿席達卡說：「沒關係，小桑住森林，我住達達拉城。一起活下去吧。」即使未來如同兩條平行的直線，但總有交會的可能。真正的喜歡不應該是彼此遷就，而是能在各自的位置上閃閃發光。結局呈現的不完滿的完滿，反而使這部電影收束得更加完美。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小結
1997 年，《魔法公主》的誕生使得吉卜力煥發新生，一上映便迅速打破國內票房紀錄，橫掃 202 億日圓。對此，高畑勲將這一時期的宮﨑駿形容為「世界電影的新偶像」。《魔法公主》將吉卜力電影裡特有的史詩式幻想更加完整化，無論是棲居森林裡的山獸神、深夜中發出和諧聲響的木靈，或是守護森林的莫娜一族，都彷彿刻進靈魂裡的召喚。它就猶如從森林高處俯衝而下的激情、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同時也是一部寫實的警世寓言。
全文劇照：吉卜力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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