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準備進入研究所前的夏天,我覺得自己需要說些什麼——再不說,我要憋死了——從《我才不是女性主義者:一部女性主義宣言》這本我所珍愛的小書為起點,我得說些什麼關於女人、女性與女性主義的隻言片語。期待回聲,期待討論,期待野火燎原。
上一篇,Crispin 指出普世女性主義為了壯大隊伍,而將女性主義的牙爪拔除,為了使人感覺舒服、不被威脅,普世女性主義將女性主義變成商品(例如印著加州海灘與女力宣言的 T-shirt),這一篇她要繼續說,女性主義被普及之後的困境。
集體行動到個人成就的尷尬處境
Crispin 認為,普世女性主義帶來的傷害在於「過度構築個人的成就神話,壓縮了集體行動的空間」。
讓女性主義成為普世追求的價值,乍看之下可能是件好事,或至少是一件中立的事,但這件事實際上推動了對女性主義運動的傷害,因為它讓焦點開始從社會轉變到個人身上。
女性主義普及的前提是「使人感覺舒服、不受威脅」,因此女性主義普世化的問題在於:去除鋒利的牙爪之後,女性主義變成一種認同的政治遊戲。Crispin 叩問「奪回(reclaim)」女性主義者身份,究竟是要從誰的手上奪回這個標籤?
過去的女性主義是集體行動,以及對這世上女性應該如何生活與工作的共同遠景,現在卻淪為認同政治——關注個人歷程與成就,而且不願意和持不同意見、不同世界觀、不同歷史的人共享空間。我們不停被分成一個又一個小團體,直到我們只剩下自己,自己的煩惱、自己的力量都只能向內運轉,而不再向外。
我願將此書稱為我的啟蒙之書。
空間,她再一次提到空間——和意見相左、歷史與世界觀不同的人,不要收起犀利但保持基本合作的空間。
第四波女性主義這個詞還有一點爭議,但指出當代女性主義運動最明顯的特點:倡議都出現在網路上,例如 #MeToo。在短平快、高度交流中,一、兩句話已是極限,再多就要燒香拜佛希望有人耐下心細讀,加上三觀跟著感官走的情緒化浪潮,有時候真像是在平行宇宙收到(沒有動森家具只有紙條的)漂流瓶——你想反駁也無人回應,你想認同也沒人在意。
我們會因此有更多討論嗎?或者,我們必須用一些方式來壓縮篇幅,或主動而反覆的出擊(甚至引戰),才能讓流量進入、讓討論留下呢?我不知道。
加入體制,或者反抗體制
認同的政治遊戲是,我們假設,只要每個女人(或人)都能自認為女性主義者,父權制度就會自動瓦解。但 Crispin 指出一個事實:當女人(或人)進入體制,並且爬上金字塔的頂端時,過去困擾她的那些邊緣化經驗就不再重要了,當魔法小卡一刷,就能解決各式各樣的困境、受人吹捧、數不清的工作機會,那她有什麼理由要去關心正在被威脅的那些女性同胞?
例如希拉蕊的健保政策導致更加沈重的醫療負擔、美國通用汽車總裁 Mary T. Barra 主導隱瞞產品安全問題,導致超過十人喪命,又例如去年燒到不行的女人迷職場霸凌事件。也許她們自認是女性主義者,但假如她們不是女性主義者,甚至假如她們是男性,這些作為,我們可以接受嗎?
自由主義最容易讓我惱火的一點是,我們淺薄地認為每個人都是、也都需要是女性主義者,只要宣稱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個人生活裡的一切都被視為是「自由選擇、掌握命運的方向盤」,而只要不願意宣稱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妳就是膚淺的父權女。
那些宣稱自己是女性主義者的壓迫者,她們還是女性主義者嗎?又或者,單純以厭男為核心思想的運動者,是女性主義者嗎?再或者,那些拿著《第二性》去把妹的男子,是女性主義者嗎?
講到這裡就有點激動,在網路環境關注女性主義時,我總是覺得有些人是很懶惰的,拿著女性主義的印章蓋在每件事情上:女明星跪在地上被抓頭髮是展現性感、展現主體性,超女性主義的;切割與男性的關聯,並且開除聲音不同者是在培力女權,超女性主義的;SG 是自我培力、力爭上游的展現,超女性主義的。
我們到底要從誰的手上奪回(reclaim)女性主義這個標籤?我們要從自己身上怠惰的慣性奪回這個標籤。
因為我們便宜行事、因為我們不加思索,所以我們以為選擇至上女性主義就是全部。我們以為自己在推翻一個將我們排除在外體制,但事實上,我們拒絕看見自己從未離開體制;我們以為這個體制的全名就是父權制度,但事實上,整個社會由資本、演算法、民族國家、種族階層與文化工業交織而成,那麼複雜、那麼多斷裂處、那麼多差異性。
我們以為「做自己就是有選擇」,卻沒有承認「有得選就是有特權」。
把「有選擇」當作「有解放」,把「自我肯定」當作「結構批判」,把「愛自己」當作「抵制父權」,這就是女性主義的威脅性被抹平、普及到大眾視線之後,出現的行銷大戰亂象:在女性主義標籤之下,如果沒有個人的覺醒和價值觀的革新,那不過就是一張長得稍微好看的貼紙而已。在一輪一輪的行銷大戰中,女性主義真正核心的價值觀始終走得不夠遠、推得不夠多。
幾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因為我們的性別,而某種程度地被邊緣化。那個邊緣化的經歷應該要讓我們看清,其實腐敗崩壞的是整個體制。被邊緣化的經歷,將會提供女性觀點與力量,可以看清體制運作的方式,以及其黑暗的內在。
[求生備註:上開事項都有辯證空間,雖然我諷刺和不認同這些聲音,但我同意這些議題都可以討論。我拒絕的是一種不加思索的認同這些就是女性主義。]
磨平女性主義的兩種型態:憤怒和不憤怒
女性主義真正的核心是什麼?「提供女性觀點與力量,以看清體制運作的方式,以及其黑暗的內在」。
在網路環境之中,我們卻看到兩種迥異但殊途同歸的方法,分頭磨平女性主義思想的鋒利程度。
鄉民式憤怒:「如果妳跟我不在同一個戰線,那妳就是媚男」
這完全沒有任何思想上的鋒利度可言。
抱歉但反正我就是這樣說了,雖然我自己也是會理智線斷裂,但網路風氣讓我感覺,我們對於「憤怒」的檢視太放縱與懶惰。彷彿憤怒(特別是對男人的憤怒)可以取得某個很棒的通行證,通往自由的天堂。
但抱歉那張通行證沒有通往任何美好的可能。
女性主義應該要為女性服務,但女性主義應該「只」為女性服務嗎?女性主義應該要為女性服務,但女性主義應該讓女性心理上感到舒服嗎?女性主義應該要為女性服務,但女性主義應該就此徹底切割其他性別嗎?
鄉民式的憤怒往往需要一個箭靶,這個箭靶很不幸地常常指向男性,並且掃射向任何偏離主流的人。但是一昧追求跟主流意見對齊的「政治正確」,排除持不同意見的人,對性別運動有任何幫助嗎?我們發聲的時候,究竟是為了創造一個對男男女女都更好的社會,還是貪圖發洩情緒的快感,還是,在假發聲之名、行支配之實?
鄉民式的憤怒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會讓人以為跟著主流意見走就是正義,卻不曾發現自己可能正在以女性主義為名行不義之事。
愛自己好自在的不憤怒女性主義
女性主義困難的地方在於,如果不要憤怒,love and peace,我們也不會因此推動任何事情。
選擇至上女性主義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只要妳為自己做出選擇,妳的任何行動都超女性主義的,哪怕妳現在決定要簽字通過一部會造成數十萬人死亡的法案,那還是自我培力、自我超越、獲得權力,超女性主義的喔!
性別平等主義又是另外一個典型的例子,我們只是在追求性別平等,男女受的苦都一樣,大家各自努力喔~我們不要說女性主義啦,那樣太兇了、太超過了,現在女權已經太至高無上了。(誰告訴你壓迫和受苦是一樣的事情)
失去批判力度的女性主義就是溫水煮青蛙,這只是讓水不要那麼熱、青蛙不要死那麼快,但如果做出選擇就是女性主義、追求性別平等就是否認壓迫結構,那這樣的女性主義對於「看清楚體制內在的黑暗」有什麼幫助?
究竟什麼是女性主義,什麼是穿著她的皮在自我安慰或弱化論述力度,在社群時代,我們還能夠區辨嗎?
如果你覺得很困難,跟我一樣很迷惑,推薦去讀 Crisp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