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的世界裡，大概沒有比這更磨人的問題了：「這次賣在最高點，我是神？還是只是矇到？」
當帳戶裡的數字紅得發燙，一種智力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反之，當市場一記重拳把人打趴在地，我們又會自問：「是我太笨？還是單純的時運不濟？」這種在「天才」與「白痴」之間反覆橫跳的感受，幾乎是每個投資者的日常。
尤其是在牛市裡，市場就像一陣狂風，連豬都能被吹上天。看著身邊的人、甚至是自己的帳戶獲利滿滿，我們非常容易將這一切歸功於自己的眼光獨到、策略高明，卻忽略了自己可能只是那隻幸運的豬。這種用「好結果」來反推「好決策」的思維捷徑，是投資路上最甜美、也最危險的陷阱。
這趟思考之旅，不會提供下一支會漲的明牌。它的目標更為宏大：提供一套思維框架，協助我們釐清「決策品質」與「結果品質」的差異，並最終一步步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能誠實面對自我、不受情緒干擾，且能持續進化的個人投資決策系統。
為何我們總是輕信？揭開大腦的「信念建築學」
我們都喜歡把自己想像成理性的人，覺得自己形成看法的過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但心理學家們的研究卻揭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運作機制：我們大腦的預設模式，是「先相信，後懷疑」。
當我們接觸到一個新資訊，無論是朋友的一句推薦，或是一則新聞標題，大腦的第一反應是先全盤接收並相信它。要「不相信」或「質疑」它，反而需要我們額外花費寶貴的認知資源去啟動一個否定的程序。這也解釋了為何在我們疲憊、分心或資訊過載時，各種謠言與錯誤觀念特別容易乘虛而入——因為我們的大腦，根本沒有力氣去進行那個耗能的「否決」步驟。
這個機制正是許多金融詐騙與不實資訊傳播的溫床。好比說，現在很常見的 LINE 飆股群組，其操盤手法就是對這個人性弱點的完美利用。詐騙集團會先透過各種方式，塑造出一位「老師」神乎其神的權威形象，然後在群組裡不斷地展示他「成功預測」的股票。當我們看到那些漲停板的截圖時，大腦的「相信」按鈕立刻就被觸發了。
這個「老師很神準」的信念一旦被植入，後續的思考就容易被這個信念所主導。這背後，還藏著一個更為狡猾的統計學陷阱——「存活者偏誤（Survivorship Bias，也較倖存者偏差，這裡用存活者偏誤這個翻譯比較準確）」。
一個很經典的故事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當時盟軍為了強化轟炸機的裝甲，去分析那些成功返航的飛機，計畫在彈孔最多的地方，像是機翼和機尾增加防護。但一位統計學家卻力排眾議，指出真正該加強的，是那些「沒有彈孔」的部位，好比說引擎和駕駛艙。因為，在這些致命部位中彈的飛機，根本就沒有機會飛回來，它們成了沉默的「失敗案例」，無法被納入統計。軍方只看到了「存活者」，而差點根據這些片面的資訊，做出了致命的錯誤決策。
那些「飆股老師」，正是利用了存活者偏誤的大師。他們口中那些漲停板的「代表作」，就是成功返航的飛機；而那些讓會員慘賠、絕口不提的股票，就是永遠消失的失事飛機。我們看到的，永遠是一個經過完美篩選、只剩下成功的虛假世界。在這樣的資訊濾鏡下，我們的大腦很自然地就「相信」了這份神乎其技的高勝率，卻從未有機會看到那份包含所有失敗案例的、真實且平庸的完整交易紀錄。
投資的殘酷真相：你的90%獲利，可能只來自那10%的「全壘打」
識破了「高勝率」的幻覺後，我們還需要面對另一個更深刻的數學現實。當我們誠實地記錄自己的每一筆交易，並且長期追蹤下來，多數人會發現一個驚人的現象：整個投資組合的獲利，往往不是由多數「小賺」的股票穩定貢獻，而是由極少數「超級大賺」的股票所驅動的。
這背後是兩種世界觀的根本差異：
- 常態分佈：這是我們直覺上容易理解的世界，像一個鐘形曲線。大部分的結果都聚集在平均值附近。在投資上這意味著我們大部分的股票都會賺取接近市場平均的報酬。這也是那些「老師」希望我們相信的世界——一個穩定、可預測、勝率很重要的世界。
- 冪次法則 ：這是真實世界更常見的樣貌，有時也被稱為「80/20 法則」的極端版。在這個世界裡，沒有所謂的「平均」，絕大多數的事件都是平庸的，而極少數的事件，卻造成了不成比例的巨大影響。在投資組合中，這意味著：
- 頭部 (The Fat Head)：可能僅僅 10% 的持股，貢獻了 90% 的總利潤。它們就是那些一飛沖天、漲了十倍甚至數十倍的「超級飆股」。
- 長尾 (The Long Tail)：剩下 90% 的持股，它們可能是平平、小賺、甚至小虧。它們維持了投資組合的穩定，但無法像頭部持股那樣，以一己之力徹底改變戰局。
- 頭部 (The Fat Head)：可能僅僅 10% 的持股，貢獻了 90% 的總利潤。它們就是那些一飛沖天、漲了十倍甚至數十倍的「超級飆股」。
這個洞察會從根本上動搖我們對投資策略的許多既有看法。首先，「勝率」的重要性被大幅降低了。在一個冪次法則主導的賽局裡，勝利的「幅度」遠比勝利的「頻率」重要。買 10 支股票，即使 8 支表現平平，但只要有 1 支成為了超級贏家，整體的績效就會非常驚人。
其次，這也凸顯了「讓贏家奔跑」這句古老格言的殘酷智慧。許多投資人最大的錯誤之一，就是在持股上漲 50% 或 100% 時，就急著「獲利了結」，以鎖定利潤。這種行為雖然帶來了心理上的滿足感，卻也等於是親手剪斷了那條可能長到天上去的「頭部」，讓自己永遠無法享受到冪次法則所帶來的指數級回報。
最後它也賦予了「分散投資」另一層策略意義。分散投資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在單一持股暴雷時「降低風險」，更是為了在廣大的市場中，「增加捕獲到那隻超級獨角獸的機率」。我們必須買下足夠多的「樂透彩券」，才有機會中到那張能讓我們財富翻倍的頭獎。
我的實戰策略：如何用「防守」來佈局「進攻」？
理解了冪次法則的殘酷與美麗之後，一個很自然的問題是：那我們該如何去找到那極少數的飆股？根據羊羹我自己的實戰經驗，從這個法則中得出的最佳策略，可能和多數人的直覺相反。它不是更積極地去「進攻」，而是先做好極致的「防守」。
這是一種「防守反擊」的策略，核心是先透過嚴格的「基本面分析」，建立一個「立於不敗之地」的投資組合。這個策略的精神，是找到那些本身就兼具「防守性」與「進攻選擇權」的公司。
- 防守性：尋找那些營運穩定、現金流健康、負債低、且估值合理的公司。這些公司體質強健，就算短期內股價「頂多不太漲」，但它們通常能提供不錯的股息，而且在市場逆風時，它們的抗跌能力也較強。這使得我們的資金下檔風險有限，不會輕易被市場淘汰出局。這是最重要的防守。
- 進攻選擇權：一家「體質好的公司」，本身就擁有抓住未來不確定機會的「選擇權」。因為它們財務健康、市場地位穩固，所以有足夠的資源度過產業寒冬、有能力併購陷入困境的對手、有實力投入下一代技術的研發。我們無法預測哪個機會將會引爆，但我們買入的公司，就像一個手握多張「免費樂透彩券」的選手。當其中一張彩券，因為某個無法預測的產業順風或技術突破而中獎時，它就成了我們眼中的「飆股」。
所以這個策略並不是放棄尋找飆股，而是用一種更聰明、更間接的方式在「佈局」飆股。我們不是在預測閃電會打在哪裡，而是在建造很多根堅固的、有可能吸引閃電的避雷針。我們放棄了對未來的「精準預測」，轉而追求對當下「品質」的準確判斷，並讓「時間」成為我們最好的朋友，去等待冪次法則的發酵。
從規則到系統：為自己打造一份「尤里西斯契約」
有了投資哲學，下一步就是將它轉化為具體的、必須遵守的「規則」，以對抗我們內心那個善變、容易恐懼與貪婪的自己。這就像是為自己打造一份「尤里西斯契約」。
在希臘神話中，英雄尤里西斯知道自己未來將經過海妖的島嶼，他無法抵抗海妖致命的歌聲，所以他事先命令船員把自己綁在桅杆上，並且無論他如何哭喊、命令，都絕對不能鬆綁。他用「現在理性的自己」，為「未來失控的自己」預先設下了限制。在投資中，我們的「海妖」就是市場極度貪婪與極度恐懼時的非理性情緒。
一個實作的方式，就是建立自己的量化決策表格。羊羹的經驗是將買賣的邏輯，盡可能地轉化為客觀的參數與公式。好比說，明確設定每支股票的「扼殺條件（Kill Criteria）」，像「如果連續兩季毛利率下滑超過 5% 就必須重新評估」；或是設定獲利的「甜蜜點」，像「當本益比超過歷史均值的兩倍時，考慮分批賣出」。每天要做的，只是花五分鐘更新數據，餵給表格，讓預設好的系統來提供客觀的決策參考。
當然系統也需要進化。一個進階的應用，是建立「體制轉換模型」。好比說，我們可以設定一個偵測台股是否過熱的指標（像是大盤的整體本益比）。當指標顯示市場過熱時，系統會自動提高那些「境外營收佔比高」的公司的加權分數，從而引導資金流向受台灣本土市場情緒影響較小的標的，進行自動避險。
我也必須承認，沒有任何系統是完美的。在建立規則時，也要擁抱「有限理性」的現實，在「完美」與「可行」之間做出取捨。有時一個能解決 80% 問題的「滿意解」，遠比一個過於複雜、難以執行的「最優解」來得更有價值。承認系統的極限，本身就是一種智慧。
決策的免疫系統：如何「有意識地」擁抱反對你的人？
當我們建立起一套強大的決策系統後，還剩下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塊拼圖：為這個系統裝上「免疫系統」。一個沒有免疫系統的身體，無論多麼強壯，都可能被最微小的病毒擊垮。同樣地，一個不主動尋找反方意見的投資系統，無論多麼精密，都可能因為一個微小的「確認偏誤」而陷入巨大的盲點。
這個免疫系統的核心，就是「有意識地、主動地去尋找與自己看法相反的論點」。
這在實務上會遇到一個兩難：我們到底該聽誰的？橋水基金的創辦人瑞·達利歐提倡「信譽加權」，也就是更看重那些有成功經驗的專家的意見。但這似乎又與「獨立思考」的原則相悖。一個比較好的整合方式，或許是一個兩步驟的流程：
- 先獨立思考，對事不對人：無論一個點子來自誰，都先用自己的系統進行分析，得出初步結論。
- 再用權威觀點做壓力測試：在你得出結論後，如果發現一位你高度認可的「高信譽人士」與你的看法完全相反，這就是一個強烈的警示信號。這不代表你錯了，但這意味著你必須以最嚴苛的態度，重新檢視自己的分析，找出可能存在的盲點。
在台灣重視「人情」與「和氣」的文化下，要找到願意對我們說真話的「求真夥伴」並不容易。直接的批評往往會被視為不識相、傷感情。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可行的方法，是將「反方論點」本身，內化為我們最忠實的夥伴。在自己的腦中，建立一個「魔鬼代言人」的席位，強迫自己進行正反方辯論。主動去閱讀那些看空我們持股的報告，理解他們的邏輯，這就是我們為自己決策系統接種的最強疫苗。
目標不是成為股神，而是成為更好的自己
回顧這趟思考之旅，我們從破除「結果論」的迷思開始，深入大腦「信念形成」的缺陷，看見了「存活者偏誤」與「冪次法則」如何主宰投資世界的樣貌。接著，我們建構了一套結合防守與進攻的個人策略，並學會用系統化的「尤里西斯契約」來約束自己，最後，為這一切裝上了「免疫系統」。
這整個過程，核心價值不在於找到一個能預測市場的完美工具，那樣的東西並不存在。真正的聖杯是建立一個能讓我們誠實面對自己的無知、客觀檢視自己的決策、並在每一次的成功或失敗中，都能有所學習與進化的決策流程。
真正的投資大師，管理的不是股票，而是他們自己的決策系統。
現在，就從一個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行動開始吧。為自己的下一個投資決策，寫一份「決策日誌」。不用完美，只要誠實地記下「為什麼」做出這個決定。這將是踏上思考升級之路的第一步。
本篇重點回顧
- 決策品質 vs. 結果品質：好的決策不保證好的結果，壞的結果也不代表決策就是錯的。要學會區分實力與運氣，避免陷入「結果論」的陷阱。
- 信念的預設模式：我們的大腦天生「先相信，後懷疑」。要警惕「存活者偏誤」，不被經過篩選的成功案例所迷惑。
- 冪次法則的重要性：投資組合的長期回報，往往由極少數的「超級贏家」決定。勝利的「幅度」遠比「頻率」更重要。
- 防守即是進攻：透過嚴格的基本面分析，專注於體質強健的公司，可以在做好防守的同時，抓住其內在的「選擇權」價值，等待飆股的自然發生。
- 建立個人系統：將投資哲學轉化為具體的規則與公式，為自己打造一份克服人性弱點的「尤里西斯契約」。
- 決策的免疫系統：主動、有意識地去尋找與自己觀點相反的論證，是避免陷入確認偏誤、讓決策系統持續進化的關鍵。
我相信投資是知識與實踐的結合。分享存股紀錄是為了印證文章中的思考而非報明牌。願我的經驗能讓大家觸類旁通建立更穩健的投資策略。
用訂閱支持我，持續產出好內容！ 如果在我的文章中有所收穫，歡迎訂閱【羊羹學堂】，大家的支持是我分享投資、健康與學習心得的最大動力。
現在加入即可鎖定當前優惠，解鎖所有專屬文章與社群討論，期待與您一同成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