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設定2024年秋天,同【四】時間背景
沈辭第一次聽到陳嘉延唱歌,是在一個北部小開的慶生趴上。
那天他本來跟人約好了,無奈那小開的朋友圈煩得緊,裡頭有個人正好是他祖父熟識的外省將軍的獨子,怕這些人瘋起來出什麼事,他只好跟女方臨時取消。
彼時兩人關係已經不冷不熱,出來吃個飯不過試探看看還有沒有「能約出來」的情分,於是會收到那條冷冰冰的「沒關係」也是情理之內,他沒有回覆就鎖上螢幕,只是想,一夜情培養出來的關係,本不該冀望有什麼發展性,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素來不是浪漫的事──說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派對選在一間高級會所,據說是因為壽星愛夜唱。
當沈辭踏進包廂時,裡頭的人已經上了頭,觥籌交錯,佳麗眾多,調酒與香水的氣味交織。房間很大,燈火通明,兩個看起來半醉──也或許是借酒裝瘋?誰知道呢──的男子勾肩搭背,各拿一支麥克風在投影幕前唱〈私奔到月球〉[1],有人哈哈大笑用手機錄影,一旁也有人捧場地拿著鈴鼓幫忙打節拍,只惜是救不了每一句都要搶半拍的悲劇,幾步遠,壽星坐在貝殼型的主桌談笑風生,周遭一圈有個軟磨硬泡他來這個場子的人,見他立時起身打聲招呼,聽他自己開車來,也很有禮貌,沒抱怨他掃興,不知從哪幫他弄了一杯柳橙汁(大概是某種調酒的輔料?他猜),告訴他好好玩,看上哪個妹也可以找自己認識認識。
他笑著接過了果汁,轉頭找到一張角落沒人用的立桌擱著,從桌旁拿了瓶礦泉水喝,一面以餘光觀察場內的動靜,一面滑手機裝忙。幸也不幸,他家那點當鋪生意只有內行人知曉,在外低調得很,不比其他經商或者搞科技的小老闆出名,故而女孩們見他那張盯著螢幕、時而搭上像是碰見了什麼麻煩事的冷臉,就是想親近帥哥也不願自討沒趣(最重要的是,連在這種場合都要忙工作的想必窮得很),只有一名勇者上前借火,聽他說「沒有抽煙的習慣」也識趣地走了。
待了約莫一個鐘頭,服務生推進一車香檳塔,在簡單的許願環節後,壽星開始高歌,將場子推上高潮。
沈辭見將軍獨子攬著女伴,跟在人群中吆喝,其他同行者神色也很清醒,看來是沒沾上什麼東西,心裡掐好時間,準備藉口上個洗手間就走。不料,在他纔剛走到朋友身邊,又有一小群人踉踉蹌蹌地闖了進門,聲勢浩蕩卻完全不整齊地喊著「生日快樂」,完全搞不清楚二十分鐘前才唱完《祝你生日快樂》,讓壽星唱五月天唱到一半的高音登時梗住,只得停下笑罵他們白目,旋即又招呼他們點歌喝酒,足見交情不錯。
在他預料之外的是,陳嘉延也在。
他走在隊伍的最後,皮衣外套甩在肩上,彷彿是恰巧被找來這場子續攤。一席搭配重機的深黑色衣著張揚,二十歲人的五官稜角分明,帶點壞壞男生的氣質,跟場內小生與紳士氣質差異極大,可與外表不同的是,他是一群人中最安靜的,只那雙從進入門中就環顧四周的眼睛錚亮,沈辭心知肚明,那才不是什麼安分的表現。
很快被推攘到點歌機旁,陳嘉延沒見著他,在幾個隨行的朋友向壽星大力推薦(也或許是煽風點火?那群常在陳嘉延身邊玩樂的酒肉朋友在沈辭眼裡看來都是些無事生非之徒)下,還沒接到水杯,就先拿到了一整個晚上被握得火熱的麥克風。
陳嘉延看起來不意外,挑起眉笑笑,態度愜意地向周遭的人說幾句話,有小弟自覺地用遙控器按了幾個鍵,不一會兒,當年度的KTV神曲前奏就自音響播出,還降了半key。當即,耳熟能詳的旋律及螢幕上的歌名頓時招來關注,無論熟識或陌生人都相視而笑,像是意會到一個沒有說明的啞謎。
就是對流行音樂不感興趣,沈辭也知道這首歌,在其他聚會上也曾聽人唱過,因此對此不抱持期待,只是一如過往,站在安全的距離看他。當然,沈辭希望他不要莽撞犯蠢,不過在他搞砸時,自己絕對會幫他搞定一切,然後高高在上,也不留情面地,對他細數那些不堪,要他用最痛的代價學來寶貴的一課。
「——終於找到藉口/趁著醉意上心頭[2]⋯⋯」一開嗓,陳嘉延就收起面上不可一世的笑,沒有刻意融入悲傷的情境,目光專注,吐字清晰。
他的音色不比原唱有磁性,是一把渾厚的男中音,特定詞彙的發音能聽出帶點少年感的撕裂音,唱歌的技巧不多,不會捏著嗓子轉音或飆高音,但在真音破音邊緣也不轉假音,像是將自己攤開,誠實地說著一個親自經歷的故事,態度很篤定,沒來由地就是讓人覺得「唱得真好」。
一曲終了,不少人鼓掌,陳嘉延接過了旁人遞上的酒,將麥克風遞回給壽星時跟對方擊了個拳,笑得從容又帶點得意的痞氣。
見狀,沈辭沒有多留,跟朋友簡單道別後就走了。
後來,找了門路確認這傢伙的學分足夠畢業後,沈辭便俐落地收拾行李回南部,操持起祖父始終放不下、又遲遲無人接下的當舖。李蓮英也是知道的,離開校園後的世界複雜得多,陳嘉延又是個硬骨頭,腦子繞進了某個死胡同,九頭牛也拽不出去,於是她私下帶了補品向他跟祖父致謝,沒再提要他多關照家裡的渾小子,直說當舖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千萬別客氣,隨時都能跟她開口。
十年匆匆而過,此間他們只在共同朋友的局上碰過面,考慮到不好砸了主人家的場子,其次隔行如隔山,不同賽道的話題共通性與比較值有限,此外,成立工作室後深知跟各路人馬打交道的不易,陳嘉延性子也沉穩許多,他倆不如大學時代每句話都夾槍帶棍,頂多偶爾因朋友的起鬨,慣性帶刺地吐槽對方幾句,就像那種在二十人群組中,不過分親密但也不疏離的關係。
因此,當沈辭再次聽到陳嘉延唱那首歌,是多年後回到家鄉的時候。嚴格來說,是陳嘉延多年後回到家鄉的時候。
他回到南部的事不是什麼秘密,消息傳出來時,不同圈子的群組立刻揪了好幾個局要為他接風,陣仗之大,活似還要為他煮幾碗豬腳麵線。對沈辭來說實是可笑,也沒放在心上,最終,他只去了一個相對私人的小型聚會,辦在KTV,主要成員明目上是陳嘉延高中的死黨,實際是小弟,對沈辭這位「大學長」也不陌生,更不敢隨意稱兄道弟,那種界線感讓他怡然自得,像是拿了演唱會的特等席門票。
那回他有事晚到,抵達時,暗室裡桌面擺了好幾杯喝到一半的洋酒及啤酒瓶,雖然沒有找小姐或嫩模作陪,但氣氛很是熱絡,陳嘉延目不轉睛盯著螢幕唱歌,有人也跟著合唱,多數人在骰骰子玩夾殺勸酒,坐在點歌機前的蚊子是第一個發現到他的人,見到他的當下人都傻了,見他信步走到自己跟前更是不知道要做何反應,愣愣看他點開「已點歌曲」的列表,一整串陳勢安讓他發噱,心想這些傢伙是要讓主角霸麥一晚上,明天直接梢聲嗎?詭異的是,每每在這種不講後果的傻事上,陳嘉延總是異常地配合。
注意到他時,陳嘉延只是挑挑眉,又繼續唱歌,有人主動招呼沈辭一起玩,他也沒答應,逕自拿一杯冰塊倒了杯威士忌,找個沒人的角落坐下,在駁雜的燈光裡獨飲。
或許是喝了酒鎖喉,也或許是年紀關係,陳嘉延唱起歌時,聲線多了點當年沒有的煙嗓。而當那首歌前奏響起時,幾乎整個包廂的人都抬起了頭,其中幾個隨著字幕也跟著唱起來,但沒人去取桌上另一支麥克風,只有他那道篤定的聲音在房中盤桓,沒有聲嘶力竭,聽來卻無端帶著一絲倔強,和沈辭記憶裡的印象逐漸重合,有種不真切的真實。
曲終人未散,陳嘉延趁眾人鼓掌的空檔喝了口酒,但沈辭留意到,在下一首歌MV亮起時,他的動作不自然地頓了頓,可很快又低頭拿起麥克風,在進入主歌前恢復面無表情。
「我過著,沒你的日常,太浮沉[3]——」沈辭不明所以,在看見歌詞時,突然也想起他歸鄉前的一些異音。
熟人都知道,陳嘉延有個交往多年的女友,沈辭也在北部見過,從李蓮英下面的人閒聊中得知,那女孩在一個地下賭場打工當荷官,兩人因而結識相戀,同居多年。可是這回回來,他沒帶上她,還傳出了在找結婚對象的風聲,不知是李蓮英的意思,抑或是兩人掰了。
他的音域本比原唱低,而且這首歌用上太多細膩的假音,實在不適合他,一首歌唱得尤其艱辛,情溢乎詞,沒人敢笑,卻也沒能昧著良心說好聽。他自個兒也知道,一句「用愛掩蓋傷痕/我安分過這一生/我不追問」勉強唱完,就開玩笑說自己喉嚨要廢了,出去抽根煙放放風。
時間已過子夜,沈辭自覺沒必要再留,看其他人插歌開始玩他們的,拿起外套就走了。
喝了酒的他打算叫Uber,下樓到門口時,才發現陳嘉延沒去吸煙室,在人行道上點著一根菸但沒抽。他頓了下腳步,又走上前,比出借一根煙的手勢。
「乖乖牌也抽煙?」話是這麼說,陳嘉延倒是俐落地翻出了煙盒,見他抽出一根,又自兜裡掏出打火機給他點著。
「我不知道你是有什麼誤解——」沈辭按記憶吸了一口,他沒有煙癮,只是有時會抽,這種不良嗜好在某些談判場合是種更容易拉近關係的媒介,例如現在。「但優秀不見得要是乖乖牌,反過來說也是。」
陳嘉延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看似想說什麼又打消念頭,不再看他,看著一排停在路邊的車子,吞雲吐霧。
好半晌,沈辭吐出一口薄煙,問道:「跟女朋友分手了?」
「嗯。」似是覺得沒必要隱瞞,陳嘉延回得痛快,還是沒看他,態度淡然得像是在說「今天股票又賠了」。「反正她也不想結婚,說她還那麼年輕,幹嘛要有家庭小孩之類的。其實我們很早就發現兩邊價值觀不太合了,不過就⋯⋯嗯,好聚好散吧。」
沈辭沒有再追問,靜靜地抽著剩下三分之一的煙,火星在人眼中綻放圈圈眩光,烏亮的眼睛也被昏黃的路燈映得發亮。
陳嘉延比他早抽完,一腳將煙屁股踩扁,靠著路燈玩著打火機,發出喀擦喀擦的聲音,讓人可以想見,他以前就是那種會在上課摁按壓式原子筆解悶的學生。
「欸,沈辭。」他再次開口時,語氣又是那種不著調、卻要人好好聽著的任性。「如果我說,和我結婚滿不錯的,你願意考慮一下嗎?」
沒有立刻回答他,或者出言諷刺,沈辭靜心抽完那口煙,深深看了那張笑得痞帥的臉,把滿肺的白煙連同答案吐了出來。
「可以。」
FIN.
[1] 五月天及陳綺貞《離開地球表面 2007 極限大碟》〈私奔到月球〉,二〇〇七年。
[2] 陳勢安《天后》迷你專輯的同名主打歌曲,二〇〇九年。
[3] 陳勢安《唯一想了解的人》〈遺失的靈魂〉,二〇二一年。
〖作者的話〗
這篇以沈辭視角表現他眼中的世界。
我不認為他是一時衝動下的決定,但我也不認為他是對陳嘉延有愛(浪漫關係的那種),只是單純可能覺得狗走遠了、回來了,想要一個家他就給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