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首都逃避到第二大城Pokhara時,我們住進一棟看似飯店的青年旅舍。老闆是家族企業,整棟建築的員工也都是他的親信。這在尼泊爾很常見,畢竟這麼窮的國家,很難付出讓外國人滿意的薪水。
當晚,我們被樓下的聊天聲吵醒。可以從口音中聽出,這棟建築有不少中國人,或許是我旅行以來碰過最多的。只是當時的我沒有想到,跟他們的故事還可以打成一串文章。

不像我在歐洲碰到的各類青旅,這棟建築更像是一棟集合式住宅。人們多知道彼此,偶爾會去其他人房間串串門子,相比歐洲那種自顧自地滑手機,這邊親民很多。
我們在第二日開始熟悉這棟建築的所有人,很快認識了常駐在這邊的兩位中國人。一位是來自福建的中年男子,我們稱他許哥;另一位是三十出頭的四川女子,這邊通稱豆子。
或許是旅途上很少碰到獨旅的中國人,外加近年來兩岸的關係逐漸惡化,我在大學之後就不常跟中國人交流。我們在第一天就相談甚歡,沒有談政治傾向,不過對於兩岸的文化都非常好奇。
許哥是一位我們所謂的「經典中國人」,愛國愛黨、政治傾向明確、大中國主義、只吃家鄉菜等。這類事情不用解釋太多,你們在新聞上多少可以看到。值得一提的是,他很喜歡大家一起吃飯。
我旅伴是位反送中鬥士,雖然我們聽不習慣他對於兩岸或世界的看法,不過透過幾頓飯局,他的大方使我們放下一些戒心。

在瀑布下修行的旅伴
再來提提豆子,這人就風趣了。我驚訝地發現,在我面前的這位姑娘是位「開化的」中國人,恨共產黨、難過國家發展、強調性別平權、對世界抱有好奇等,甚至會抱怨同樣國籍的許哥是位小粉紅。我在第三日清晨無意跟她聊起天,從最開始她對於台灣的好奇,直到後面,我們聊到了六四,她無口不談。上一次碰到這類人,還得是在馬英九時期,兩岸交流頻繁時。
那時,我是一位單車店的打工仔,客戶多半是中國人。那時我發現,六四天安門事件就像是篩選中國人的天然條件。若不清楚或是閉口不談的,約是還在被中國政府洗腦的小粉紅;另一派則是我覺得世界上最弱勢的,但也是最有趣的人。
對我而言,他們來自世界上其中一個國家,而每個國家都有一個共通點:
他們都有很爛的政府,以及很好的人民

Kathmandu的街道
除了他們倆,有時會有其他中國人進來住上幾天,多半是因為小紅書推薦進來的。這些人多半對我抱有距離感,原因大概就像是我們碰到中國人的距離感差不多。然而,有時我覺得他們對其他中國人的距離感比我還遠。
我們在這段時間改變很多,我夥伴從原本痛恨中國人,直到最後與他們倆關係都處得不錯。經過一番交流下來,會發現他們仍是有感情、有困境的普通人,反觀時而跳出我手機的台灣新聞時,內容多是咒罵中國人的點滴,埋下仇恨的種子。
這段時間,許哥因為煮飯使我們放下戒心。我們常與他以及一位湖南的老哥一人一道拿手菜,用食物而非政治的交流。
豆子和我們爬了附近的山,有時會跟我們跳進Pokhara最大的湖裡游泳。在路上分享的故事與歡樂,如同背包客間一起旅行時,你能從一個人的眼神與表現看得出她的單純。
我們爬著山,她開始說著她的背景故事。大概是某天,她看清楚世界的樣貌,外加對於中國社會的強烈內卷感到厭倦,如今她走在旅行的路上。
「有想回家嗎?」
「目前還沒有」
這回應與我旅伴是相同的。一位是因為對於香港回歸的絕望,另一位是對於整體中國社會的失望。他們看不到未來,所以選擇持續旅行來逃避它。
旅途上,我碰上許多和我一樣,彷彿是在逃避人生的人。至今,我仍不認為逃避是一種「錯」,它是一種選擇,特別是在你無力改變整個社會格局,而嘗試去改變自己的命運的一種選擇。

邊打坐邊滑手機的和尚
爬到山頂的一座小廟,我們認識到一位嬉皮,他熱情地帶我們到小廟隔壁的樹旁抽著大麻,並講述這座廟的歷史。聊天之餘,他問我們三個來自於哪個國家。
「我是台灣,這位是香港,隔壁是中國」
我說著。
「哦~中國,中國香港,中國台…」
「不不不,這三個是不同國家!」
豆子用高聲的嗓子,直接將嬉皮的話打斷。
畢竟嬉皮是一位尼泊爾人,不熟悉這兩岸三地的文化可以理解。
不過對於一位中國人大膽承認,並強烈反駁他對我們的誤會,老實說我是很感動的。

Pokhara的山道
爬完山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整頓一下,隨後抵達天台上聊天。我開始禁不起自己心中的好奇與疑惑,直問豆子對於現今社會的看法。作為回報,我也和她分享在台灣,人們因政府理念過分仇視中國人的隱患,以及社會產生類法西斯的徵兆。
我們彼此分享兩岸對於國內局勢的狀況與擔憂,像是一場「比較誰的國家比較爛」的辯論大會。你可以透過對手提出的證詞,了解一個國家的真實樣貌。
總之呢,她對於現今中國社會內對於打壓異己、戰爭恐懼等威脅感到遺憾。距離六四已36年,我們仍能從她的影子,看到中國可能民主化的影子,然而,現在的代表並不是當初那位騎單車上街頭的勇敢年輕人,而是對極權政府的恐懼與擔憂。

Pokhara
她的回應,讓我想到在以色列時,看到的俄羅斯難民。俄羅斯現今的狀況或許是中國即將成為的縮影。他們是我們這社會常忽視的弱勢,也是我心中最弱勢的族群。
俄羅斯?
那不是正在侵略烏克蘭的強國嗎?
怎麼可能是弱勢?
想想哦,若俄羅斯人真想打仗,為何會出現難民?
他們逃離自身的家園,為得是不要在這場「無意義」的戰爭下犧牲生命。他們活在一段恐懼之中,隨時擔心自己會被當權者抓走,也失去了抉擇自己命運的決定。
這或許和現今的中國有點相似,只不過他們可能正在拿捏,發起戰爭帶來的犧牲。
相比之下,我反而擔心台灣會像以色列一般,過度擔憂敵國對國防支出的增加,先下手為強式的「保護國家安全」。

夜晚的以色列軍隊營地
我從他們口中獲益良多,就像一面雙面鏡,一扇映照在一些單純的友善行為上,比如說一起爬山、聊天、煮飯等。我透過他們的言行舉止了解中國內地的文化;另一方面,在政治敏感的氣氛下,我也看到他們對戰爭的擔憂。誠如前面所述,談到每個人的共通點,大概是沒有人樂見戰爭發生,也沒有人想當壞人。
我無法確信是否可以透過文字說服你們,不過我希望可以透過多觀察、多見識世界上的各種聲音去展現。我們對他國的資訊往往取決於當權者自身與他們的利益關係,而我們最需要確保的,則是不會被當權者牽著鼻子走。
對他人的恐懼就像看不到山頂的步道,也必須在喘口氣時,才有機會往外看。或許那座山沒有想像中這麼可怕,人也是如此。

與嬉皮見面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