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他不是光〉
那封信來得沉靜,落款簡潔:
「如果妳願意見我,我會在長安街口老咖啡館等妳。不是為了解釋,只是想還妳一些該屬於妳的記憶。 ——白昱翔」
她猶豫了兩天才回覆,只回了一句:「明天三點,我會來。」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但有些誤解,如果一直不讓光照進來,就會永遠長出錯誤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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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磨砂玻璃灑進咖啡館,像被拉長的懷舊底片。
白昱翔坐在角落,穿著深灰色風衣,與三年前她的記憶沒有太大變化。唯一不同的,是他額際髮線旁那道淡淡疤痕,在下午光線下若隱若現。
他看見她進門,站起身,點頭,不笑。
她直接坐下,語氣平穩:
「你說,有些記憶是該還給我的。」
他沒回答,只從包中取出一張影印過數次的紙。發黃,邊角破舊。
那是一段系刊投稿的小短文,署名匿名,標題是:〈關於不被看見的那群人〉。她忽然認出,那是大學二年級她第一次對社會冷漠發聲的文字。
他緩緩開口:
「她剪下來貼在筆記本上,說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相信,有人能用她無法說出的方式說話。」
芷汐皺起眉:「你說——語蓁?」
「她從沒想奪走妳的人生,只是她以為,如果變成你,就可以被我多看一眼。」
他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堅實的疲憊。
「那場火災……你真的不在現場?」
他嘴角微動,像是被迫走近某個他原本不願再觸碰的記憶。
「我和語蓁在樓外爭執,我說她不該模仿你,她說我從來都沒看過她。那時她哭著推了我,我腦袋撞上金屬樓角,失去意識。醒來時,我在醫院。醫生說是輕微顱內出血,導致短期選擇性記憶斷裂。我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那天妳的名字一直在我腦中迴響。」
芷汐靜靜望著他,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胸口擴散。
他繼續說:
「我本來想阻止語蓁的。但那時我看到你即將出國,準備口試、整理資料、接下新的學術職位。我想,妳不需要我阻擋任何人,只需要一路往前走。所以我沉默了。錯誤地以為,只要你沒被妨礙,就能完整。」 「但我沒想到,你後來留下來了。因為一段你以為是救贖的恩情。而那份恩情,本來不是屬於他的。」
他說著,眼神微微顫抖:
「直到前幾天,研討會上你那段報告——當你舉例記憶交錯時語言調性變化,我忽然全都想起來。 那天喊你名字的人,是我。不是知遠,不是語蓁。是我。」
那瞬間,芷汐彷彿聽見記憶裡一聲低沉卻急促的呼喊── 「芷汐——!」 她原以為那是知遠的聲音,卻從沒質疑過來源。
白昱翔說完,語氣像長途後終於停靠的列車:
「我不是要你改變任何事,也不想要你原諒。但我想讓你知道,你當年為錯誤的人留下、為錯誤的記憶止步,我知道,那是我的責任。」
他低下頭,不再說話。
她望著那張泛黃的影印紙,又望向眼前這個男人。 所有線索在此刻流動——模仿、光、聲音、恩情、被看見與未被說出。
她忽然想起,那年教授曾對她說過一句話。 當時她沒太在意,現在卻讀出了更深的意思:
有些人不是想偷光,而是從未站過有窗的房間。 他們只能靠模仿光照在別人臉上的方式,想像自己也曾被照亮過。
那句話,或許不只寫給語蓁,也屬於眼前這位坐了多年沉默座位的人。
兩人之間沉默了許久。
她看著那張紙,低聲說:
「你也曾是那個,站在窗外的影子?」
他輕輕點頭。
她站起身,沒有說再見,只留下了一句:
「光會照進來的。只是你得允許它照進你自己。」
她離開咖啡館那一刻,陽光正好灑在街角。 這次,她沒有錯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