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按:這是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於二〇〇四年發表於《世界報》(Le Monde)的文章。脈絡在文中皆已有說明,這裡不多補充。雖然疫情爆發出來之後,阿岡本的一系列言論受到許多批判,但我並不認為阿岡本小題大作,反倒認為必須認真看待他的觀點,並從他的思想中提出批判。例如,他在疫情一系列文章中,顯然擔心的是「決斷主義」的問題,亦即決斷絕非中性,反倒總是主觀的。由此,我們可以繼續追問很多問題,例如,我們是否該追求絕對客觀的判斷標準?又或者,主觀又怎樣?但這些都之後再說。這篇文章也點出阿岡本另一個關懷,而我認為非常值得一讀。也許這樣能更深化我們對「例外」與常態或常規的思考。
許多報導毫無疑問已經指出,凡欲持簽證前往美國者,今後將被建檔,並在入境時留下指紋。我個人完全無意接受此類程序,而這也是我毫不猶豫取消原訂三月在紐約大學授課計畫的原因。
我在此希望說明我拒絕前往的理由,也就是說,為何即便我長年與美國的同事與其學生懷有深厚情誼,仍認為我的決定既必要也不可撤回。我更希望其他歐洲智識份子與教育者能認同並支持我的決定。
我的決定並非僅出於本能性地對某個程序產生的反感(這類程序長期以來皆只用於罪犯或政治犯)。若僅止於此,我們或許還能出於道德上的原因,爭取與這些人團結並共同分擔今日無數人所面對的屈辱處境。
但這並非問題的本質。問題不僅超越個人感受性的問題,更關乎到我們今日所處的「民主國家」中,公民在法律−政治(或更精確地說,生命政治)秩序中的地位。
近年來,我們逐漸被說服,接受了一套原本被視為例外且不人道的控制措施,並將之當作日常生活中「常態」且「人性」的面向(dimensions humaines et normales)。眾所周知,國家對個體的監控已透過電子部署(如信用卡或手機)達到了過去難以想像的程度。
在對身體的控制與操弄上,一旦越過某些檻(seuils),便意味著我們已進入一個全新的生命政治時代,亦即傅柯所說的,藉由極端複雜化的技術來逐步將人類「動物化」的過程。
指紋與視網膜的電子建檔、皮下刺青,以及別種類似的措施,都是構成那道「檻」的重要元素。我們不應被為了實施這些措施所提出的「安全理由」(raisons de sécurité)所欺。這些理由根本無關緊要。歷史一再告訴我們,許多起初只針對異邦人實施的措施,最後都擴及到全體公民。
當下所涉及的問題,正是一種嶄新且「正常」的、公民與國家之間的生命政治關係。這種關係不再關乎自由而積極地參與公共領域,而是轉而將主體性中最為私密、最無法交流的層面——身體的生物學生命(la vie biologique des corps)——給記錄與建檔。
公共言說被媒體部署(dispositifs médiatiques)所控制與操弄,而與此相對的,則是科技部署對裸命的記載與識別。在「沒有身體的話語」和「沒有話語的身體」這兩個極端之間的,是日益萎縮、窄化的,我們曾稱為「政治」的空間。
當國家將原本針對危險階級(classes dangereuses)所發明的技術與部署,套用到公民乃至於人類本身之上時,理應構成政治生活場域之處的國家,反而將公民塑造成一種完美的嫌疑人。至今,全人類本身(l'humanité elle-même)皆已成為危險階級。
數年前我曾寫道,當代西方的政治典範已不再是城邦,而是集中營。我們已從雅典走向奧斯威辛。當時我的主張顯然是哲學命題而非歷史敘事——我們不應混淆這些現象,反倒應 加以區分。
我想指出的是,當刺青最初出現在奧斯威辛時,其無疑是對集中營中的被押送者進行登記與識別的諸多方式中,最正常也最經濟的手段。如今,美國強加於入境者之上的生命政治刺青——無論是電子指紋、視網膜掃描,還是別種形式——或許正預示著未來某一天,我們都將被要求接受將這種識別方式視為「好公民」身份的常規登記方式,並任其成為國家運作機制之一。這便是為何我們必須反對生命政治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