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9日
西遊記講的是唐僧取經的故事，但從美猴王出生說起，連同拜師學藝、大鬧天宮，直到被壓在五行山下，一共七回，到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才進入故事的主軸。這樣看來，西遊記的主角似乎是孫悟空，唐三藏只是配角。不過，作者吳承恩在第九回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描述這個「男二」的身世，這一回其實非常精彩，只是一般我們看不懂就略過了，許多白話本也將其略去。故事情節大致如下：「新科狀元陳光蕊被丞相千金殷溫嬌的繡球打中，兩人成親。婚後，前往江州赴任途中遇到水賊劉洪，陳光蕊被殺，歹徒帶著丞相千金假冒陳光蕊當了江州之主。殷溫嬌為保腹中胎兒屈從於劉洪，孩子生下以後放在江上隨水漂流被老和尚救起，當了小和尚。陳玄奘十八年以後回來尋親報仇，陳光蕊死而復生。」整個故事有許多不合理的地方，而結局尤其離奇。
既是神話故事，陳光蕊受龍王保護而能於十八年後死而復生不是問題，矛盾的是殷溫嬌幾次尋死最後終於成功，其死意之堅，著實令人匪夷所思。要說殷溫嬌想死，十八年中隨時可以死，一開始為了孩子，那孩子出生後都拋入江中了，還等什麼？等到十八年後陳玄奘回來報仇母子團聚了，才要自殺，實在不合理。更不合理的是，陳光蕊還魂復生，全家團圓後，殷溫嬌竟然還是「從容自盡」了。殷小姐自盡的理由，表面上是「婦人從一而終」〈這真是吃人的禮教啊！作者吳承恩生活在明代中後期，當時的社會可能普遍接受這種想法，但故事背景在盛唐時代，當時的人也這樣想嗎？〉，其實我怎麼看都覺得是心中有愧，無法面對。你想：水賊劉洪打劫後居然不逃匿躲藏，還帶著小姐往江州赴任，假冒州主，而且一直假冒了十八年，這合理嗎？十八年來，丞相老丈人殷開山於公不曾稽核下屬的工作，於私不曾探視女兒的生活，甚至沒有書信往返，實在說不過去。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在這十八年中殷溫嬌的心態和扮演的角色。而且，從故事中看來，劉洪這個假州主還是經常忙於公務的，並不隨時監視殷溫嬌。小玄奘出生時，他「公事遠出」；隔天早上，劉洪又「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才得以從容製作血書，準備將來能與棄嬰相認的工作。十八年後，玄奘回來尋母，又「適值劉洪有事外出」，他們母子才得以從容相認。還有她對殷溫嬌也算不錯，並有一定的信任，一聽她說想要捨僧鞋就協助辦理，還讓她自己到寺院去還願，並沒有派人監視她。所以，殷溫嬌在這十八年中絕對有機會暗中策劃告發劉洪，可是她沒有！不僅沒有，而且一定還協助劉洪瞞騙朝廷和娘家，若沒有殷溫嬌的掩護，劉洪根本不可能欺上瞞下十八年。難道殷溫嬌患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這我無法想像。那十八年後兒子回來，殷溫嬌又何以能清楚的指示如何尋覓婆婆，如何尋求丞相父親幫助，還清楚指示要「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最後殷丞相居然帶著六萬御林軍來捉劉洪，實在匪夷所思。
作者吳承恩似乎是有意這樣安排，在某些環節上漏寫，又在某些文字上使用一語雙關，故意弄得讓我們看不懂。但這就像小王子畫羊，只畫了一個箱子，讓看畫的人自己想像箱子裡的羊，反而有趣。我們試著來圓這個故事。我覺得作者故意漏寫的最重要環節是：「殷溫嬌和劉洪本來就認識，而且是一對情侶，但因某些緣故，兩人的結合成為不可能。」殷丞相正是為了斬斷這段孽緣而安排拋繡球招親，恰巧陳光蕊遊街經過被小姐看上。兩人結婚後，劉洪心有不甘，夥同李彪埋伏在洪江渡口，假扮梢子，專等陳光蕊夫妻，將其殺害。所以，殷小姐要投江時，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這句話的意思是：「你若肯跟我，我就不計較妳嫁給陳光蕊！若不肯跟我，我們就分手！」而不是要殺人。殷小姐本來就要投江，何須要殺？劉洪是在救人。起初殷小姐痛恨魯莽的劉洪毀了她的家，而劉洪雖然喜歡殷小姐，但發現她已經懷孕後則視胎兒為眼中釘，兩人的關係緊張。直到陳玄奘出生後隨江水漂走，兩人的關係重新修復，殷小姐為了愛情開始協助劉洪隱瞞，在江州背著父母、朝廷過著幸福的小日子。所以，十八年後陳玄奘再次出現時，小姐的心情是「內心一憂一喜」。喜的是，出於母性，看到自己生死未卜的孩子健康的活著，當然高興；憂的是，她和劉洪的緣分盡了。
唐朝建立之初，中國境內的不同政權有14個之多，而8年後唐太宗登基之前，唐朝已經基本上統一了中國。這些被消滅的政權領導人如果有後代，必定是唐王朝搜捕的對象，他們也一定視唐王朝政權為仇敵。歷史上的殷開山，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但並沒有當過丞相。唐高祖武德六年（622年），殷開山在討伐劉黑闥的路上病死，再過三年，唐太宗才發動玄武門政變奪取政權。所以，殷開山不可能是唐太宗時代的丞相。不過，西遊記本來就是小說，不忠於史實並不要緊。劉黑闥原是竇建德手下的將領，受封漢東郡公，以驍勇多謀著稱，武德四年，竇建德為唐軍所敗後歸鄉里，種蔬菜自給。唐軍派往河北的官吏暴虐，竇建德集團舊將范願、董康買、曹湛、高雅賢等推劉黑闥為王，率餘部再起，大敗唐淮安王李神通、幽州總管羅藝聯軍，擊走徐世勣，又擒薛萬均兄弟，半年之間恢復竇建德舊地。次年，稱漢東王，建元天造，定都洺州（今河北省永年縣）。後來，李建成以魏徵之計打敗劉黑闥，將其斬殺。如果我們大膽假設劉洪就是劉黑闥的後人，就能解釋故事中其他的矛盾點了。唐朝開國功臣殷開山，當然不能把女兒嫁給叛亂集團劉黑闥的後人，所以才要繡球招親。劉洪害死陳光蕊後不但不逃，還要假冒江州州主，是想要做什麼？他正好利用這個身分召集餘黨，準備東山再起。正是忙於召集餘黨，劉洪這個假州長才會到處奔波，經常「公事遠出」。所以，故事的最後，為了捉拿這個「水賊」，朝廷才要出動六萬御林軍，否則怕無法剿滅叛亂集團啊！
十八年中，劉洪一面和殷溫嬌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同時，也一直在做著「起義」的準備，這點，殷溫嬌必定是知道的。一邊是自己出身的家庭，一邊是自己心愛的人，她猶豫著，在親情和愛情之間難以抉擇。幫著劉洪瞞騙朝廷，一旦東窗事發，難免累及父母和親族，但她也無力勸阻劉洪，就這樣一天拖過一天，直到兒子的出現，終於讓親情壓倒了愛情。我們無法得知，重建漢東王政權在劉洪心中的分量如何，或者更多的是因為背負著許多人殷切的期待，親族和舊部的血海深仇，讓他無法逃避。他當然知道，唐王朝的根基已經穩固，沒有萬全的準備，無異以卵擊石，但拖延了十八年，也未免太久了。也或者，他還有許多顧忌，不願意輕易發難。最終，這個集團一直沒有真正起事，就被敉平了。想想殷溫嬌的一生，真夠曲折坎坷的，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雖然劉洪集團的破滅是自己告密的結果，但十八年的深厚的夫妻感情也不是假的，當劉洪被押往江邊活剜取心肝祭奠陳光蕊時，陳玄奘、殷開山、殷溫嬌「三人望江痛哭」，一樣的哭，其實是兩樣心情。表面上，她是在「哭奠丈夫」，其實是在哭自己的一生，哭到傷心處「又欲將身赴水而死」為的可不是那屍骨已寒的陳光蕊。
這個西遊記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可絕不比莎翁的遜色吧！
附上維基文庫西遊記第九回原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親自去讀一讀，非常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