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在講逍遙時,一個關鍵的狀態是「無待」——我習慣用「沒有條件」來解釋「無待」。因為真正的逍遙不需要任何條件,所以莊子所舉的例子中,大鵬鳥(高飛需要六月之息)跟列子(御風而飛)都不是真正的逍遙。然而,從莊子《逍遙遊》的文章脈絡來看,他的「逍遙」其實是有條件的。而且⋯⋯這個條件的門檻,還不低。
一、大鵬鳥一飛衝天九萬里,然後呢?
逍遙遊一開頭,就切入鯤化為鵬的神話,說牠「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種一起飛,就幾乎無視地心引力、直衝外太空的誇飾飛升法,引起了蟬與鷽鳩的譏笑:「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蟬與鳩質疑大鵬鳥飛那麼高,不知道要幹嘛?其實莊子也沒說大鵬鳥衝天九萬里的目的,只在文中交代了一句「將圖南」,也就是牠要從北冥移動到南冥去。至於南冥與北冥有何差別?莊子沒說。大鵬為何非得去?也沒說。牠抵達之後會怎樣?依舊沒說——即便有也是後人著急補上的。
這則神話裡還有一處挺有意思的部份,莊子說大鵬鳥飛上九萬里後,看到的景色是「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從上往下看也不過如此而已)。大鵬鳥飛得那麼高,看到的仍是「氣在吹」、「塵在浮」、「色未明」;所以,蟬與鳩的譏笑不是沒有理由。
莊子沒有把大鵬鳥的九萬里高飛,描繪成一場熱血昂揚的壯遊,沒有「登九萬里而小天下」,顯然飛多高、看多遠不是牠的目的,牠的目的是「圖南」。而這場飛行仍需要渲染為「九萬里高」的飛行,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莊子想強調大鵬鳥離開了「既有的氣流系統」——也就是蟬與鳩,以及萬物所依存的大氣層。這個大氣層,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條件之隱喻。
大鵬鳥憑藉著這股氣流才能摶扶搖而上,而牠摶扶搖而上前往南冥,又是離開既有氣流,這場飛行簡直是太高明的設定。縱使莊子一直沒明說南冥有什麼在等著大鵬鳥,但這個過程就充份暗示了如何「逍遙」。
二、蟬鳩的問題,是「不及」還是「不知」?
蟬與鳩的嘲笑之後,莊子馬上下了一段評論:「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這是一段定錨式的結語,必須精讀。
首先,是「不及」二字的釋義。若譯成「比不上」:「小智慧比不上大智慧、小壽命比不上大壽命」,就會將此處的義理推向對大智慧、大壽命的主觀肯定與追求,顯然不符合莊子的哲學。
「及」這個字的本義,是伸出手去抓住一個人,所以我認為譯成「觸及」更佳,原文可譯為:「小智慧觸及不了大智慧,小壽命觸及不了大壽命」,是客觀地指出:處在不同的時間幅度上,自然無法理解彼此。莊子陳述了經驗界線的錯位,但沒有評價孰高孰低的意味。再看這一段:
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上段文字,「知」是最頻繁出現的概念;莊子以冥靈樹、大椿樹、彭祖為例,其實也是在說小命「不知」大命。與其說這是知識的欠缺,不如說是經驗結構的斷層。所以莊子說「不及」,也就是「摸不到」、「接近不了」,不是一個人有求知欲、有概念,就能真正「達到」。更白話地說,你或許能推算八千年有252288000000秒,但你無法呼吸那樣的節奏。
所以莊子的「不亦悲乎」,是指世人只拿彭祖來作為「最久」的指標,而「不知大年」。莊子不是為凡人的生命短暫而悲傷,而是感嘆人們以為大年就是極限,卻根本不知「年」的全貌。這也是莊子對蟬鳩的批評:「之二蟲又何知」,牠們看不到大鵬鳥的極限,而嘲笑其「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這個「不知」就是蟬鳩的限制,也是牠們無法逍遙的原因。
三、無待就能逍遙嗎?「知」是否為逍遙之門?
回來問一個問題,像蟬、鳩這樣的存在,能否逍遙?如果逍遙的充份且必要條件就是「無待」,那生活無虞,也無所他求的蟬鳩,符合莊子定義下的逍遙嗎?
因為莊子在文中緊接著說:「之二蟲又何知」,指出:蟬與鳩並不知自己活在何等小的結構裡;所以,即使牠們「快樂」、「自足」、「有自己飛翔的步調」,也不構成莊子定義下的逍遙。牠們可以「自認為逍遙」,牠們可以「無待」,但不是「真正的逍遙」。
此時,我們就不能將「逍遙」與「無待」畫上等號;這中間有個關鍵條件,就是「自覺與否」——是否知道自己的「知」有天花板?能否覺察你的「知」有限制,而能忘記這個框架?能不能真正觸及「大知」?
「無待」是一種狀態,「知」是一種意識的流動。這或許間接說明了莊子為何命名篇章為《逍遙遊》而非《逍遙》二字,因為莊子書寫的不是無意識的自由,而是一種意識流動後的鬆脫與無待,並非不知不覺、後知後覺的。在這個語境裡,「遊」與「逍遙」是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們用兩個極端情況來驗證莊子的「逍遙」定義是否如此:智能不足者可以逍遙嗎?植物人可以逍遙嗎?
智能不足之人若無欲、無名、無競爭,也不陷於榮辱之間,或許確實「安於天命」;但若其存在無法形成與世界的「知的關係」,則他也就無從進入「遊」的狀態;因為逍遙之「遊」是有動勢、有感知的自由出入之境,而非全然無感。他可能會像安於現狀的小麻雀,即使不去嘲笑大鵬鳥,但他「不及大知」,難以覺察自己所知的上限並放下自我的認知框架,這就不構成真正的逍遙。
第二種極端情況:植物人可以逍遙嗎?大多數人或許會認為:植物人沒有行動自由,逍遙之說自然無從談起。但從〈莊周夢蝶〉、〈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等篇章,可看出莊子極力打破「物理生命」的框架;依此推論,「肉體不自由」亦不會是植物人逍遙與否的限制。甚至,一個人若已全然無語言、無行動、無目標,也無期待——他極可能已「脫待而存」。或許以莊子的觀點來看,他不是被剝奪了自由,而是再也無須處理自由的問題。
但我們無法證成他逍遙,因為我們無法知道他「是否在遊」(是否有無形的主體意識在腦中流動),他的意識狀態是知,還是不知,還是忘知?他的「無待」是因為此刻肉體的狀態而不得不然,還是一種自主的選擇?一切都難以驗證。我們最多只能說:他此刻沒有說話,所以無法觀察他的「知」的狀態、無法驗證他是否進入了逍遙之門。
這兩種極端情況的推演,我只想證明一件事:我們無法再把莊子的逍遙解構為「完全不需要知」的狀態,因為他的哲學本身就是一場從知出發、為了讓知自解的語言運動。他的「知」不是為了抓住什麼,而是為了鬆手,所以「知」反而是進入逍遙的助力。諷刺的是,「知」同時也是阻力——這股力量就是大鵬鳥衝天九萬里的憑藉,也是牠要脫離的大氣層。
四、鼓盆而歌的逍遙遊
無待是一種條件上的消除,但不必然導致主體經驗上的「遊」;沒有「遊」的逍遙,不是莊子式的逍遙。而我們要證成「遊之自覺」,就需要一條名為「意識」的通道。
最後,我們用莊子「鼓盆而歌」的例子,來觀看這條通道的位置。莊子的妻子過世。惠施前去弔唁,看到莊子鼓盆而歌,便問莊子這樣不會太過份嗎?莊子這樣回:
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莊子說:我一開始當然是悲傷的。
莊子說:我觀察,發現「生」是從虛無中開啟的,而死跟四季一樣,都是自然的變化。
莊子說:人之死像在天地巨室裡躺著睡覺,而我的哭泣無法與「命」相通,所以不再哭了。
此處我們可以看到莊子的「意識通道」:他不是不懂悲傷、感受不到悲傷,他說「我獨何能無慨然」,這是他的「已知」。而後,他「察其始而本無生⋯⋯」,這是莊子打開對生死的既有認知框架,嘗試以不同視野來詮釋生死,是跳出「已知」。最後,他說「故止也」,意即他放下了「已知」。至此,莊子證成了他的逍遙遊。
所以,逍遙之遊,必須是經過語言,穿越知的節奏,才能成為「遊」。不知不覺的看淡、看破或看穿,都不是莊子式的逍遙。但最後,我們也許會忍不住問,語言能命名的逍遙不一定是真逍遙,但除了靠語言指向它,還有其他方式嗎?然而一旦打開那口語言的箱子,誰能保證裡面的貓仍自由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