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到了博客來的會員日,現在已經很少買影音書籍,但再少,還是會累積一些折價券。前兩天,email 一直跳出折價券即將到期的訊息,我點開網站,看看還有什麼可以買。結果,廣告跳出了《夏子的酒》推出典藏版盒裝套書,對於我這種有收藏癖的人來說,這根本是對意志力的考驗。怪只能怪家裡的文庫版字實在太小,思考再三,還是手癢下了單。

在那個女性無法進入酒龕的年代,夏子立志釀出日本已失傳的夢幻之米「龍錦」製成的清酒,可謂困難重重。她從一把米開始種起,1350粒的種籽,讓田地、肥料、農藥等等問題接連浮現;造酒的過程中,她慢慢體會人與人之間、米與酵母之間、人與酒之間的關係與和諧…在「和釀良酒」的精神下,尾瀨朗對釀酒過程的描寫嚴謹細緻,從酒米的品種選擇、蒸米、麴菌培養,到發酵時對天候的控制,進一步引領讀者理解日本酒的分類、杜氏的職責與鄉村轉型過程的困境,《夏子的酒》幾乎以紀實漫畫的筆法呈現古老工藝與現代市場競爭間的張力,隨時間發酵,反而不顯過時而有其價值。
身為夢幻之米的龍錦,是故事的核心象徵。這種早已失傳、產量極少的米種,其復育與釀造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對理想與現實的抗衡;雖然尾瀨朗並未在作品中直白稱夏子為「酒神之女」,但透過情節設計、象徵意象與角色互動,他緩慢且有層次地塑造出這樣一種神話性角色定位。

夏子的哥哥原是酒廠的接班人,從小熟悉釀酒流程、理解酒米與天候的關係,象徵著家族傳統的延續者。而夏子的介入,帶著局外人的目光回望家鄉,最終卻成為最能與「酒魂」產生共鳴的人。這種從「外」進入「內」、由理性走向情感的轉變,正如希臘神話中那些因機緣而踏入神域的角色…人非天生神聖,而是因經驗與體悟與神性接軌。
《夏子的酒》強調在釀酒過程中「觸覺」與「嗅覺」的角色。夏子學會用手掌感受米的濕度,用鼻子辨識麴菌的發展。這些細節不只是職人技術的展現,更使她的身體成為釀酒儀式的一部分。在這裡,尾瀨朗描繪了一種微妙的女性神性,女性不再只是鄉村父權結構中的附屬,而是能與土地、氣候、酒米建立感知連結的存在。這種感知,近乎神祇的「知而不言」,是一種經驗內化的智慧。
在某些畫面中,夏子站在發酵中的酒桶前,畫面散發出一種近乎宗教儀式般的寧靜感,於是在她的行動裡,逐漸展現出一種信仰者的堅持。她不接受粗製濫造的酒,拒絕用商業妥協換取市場認可,而是回頭尋找已失傳的酒米「龍錦」,願意冒險復育、堅持小規模高品質的釀造方式。某種程度上,她完成了父親與兄長未竟的夢—釀出那款「幻之酒」,這不只是家族的願景,更是地方釀酒文化中最難以複製的精神資產。她不是繼承者,而是重構者。

尾瀨朗用了十年的時間描繪這部作品,從1988年連載至1991年。三十餘年過去,《夏子的酒》依然不顯陳舊,就在於這部作品中,酒不只是商品,而是土地、時間與人的共同產物。夏子所守護的,是一種逐漸被忽略但不可替代的價值觀—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在鄉村與城市之間,尾瀨朗試圖將酒的精神重新翻譯給當代社會理解。
我一直喜歡尾瀨朗的作品,像是《家》、《奈津之藏》、《實之華》、《光之島》、《登峰造極》。他的寫實畫風與對現實題材的提煉,不給簡單答案,而是透過角色一次次的試錯與自省,實踐某種價值。《夏子的酒》並不浪漫,釀酒的過程也未被神聖化,它描繪的是現實中的不確定性與不保證,有困難、有衝突,有必須承擔的事,也有做了卻可能失敗的努力,這些層層堆疊的劇情,釀成比清酒更長久的餘韻,一種屬於生活況味的餘韻。
直至今日,我仍能從這套漫畫中找到閱讀的樂趣,正是因為它告訴我們:理想生活的實現,不在於逃離限制,而是在重重現實中,摸索出自己能承擔的那一部分。那不是盲目順從,而是理解後的選擇。正如那瓶以龍錦釀出的純米大吟釀,它不只是「好喝」,而是讓人記得,為什麼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