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他說自己要拯救一隻被卡在柵欄之間的貓。
結果貓被他掐死了,他痛苦得無法出門。我抱著貓屍去埋葬,回到家時,開門歡迎我的是他,他輕輕搧我的臉頰。
輕輕地,他搧我的臉頰。
每一次他靠近(以前我也會主動去靠近他,這幾年變得比較少了),就會在我臉上搧個兩下。不是特別痛,但也絕非愛撫。啪啪,節奏快速,力道控制得很好。同時我完全知道,如他所說,他非常愛我。也許世界上很難找到另一個這樣愛我的人。
於是我接受了這無論如何都必須伴隨著輕搧巴掌的愛。反正,說真的,雖然惱人,但完全不痛。再說他的態度毫不輕慢,甚至,扣除了搧臉頰這個舉動,其他時候,他算得上是尊重我。我是說,在他心裡沒有陰霾,並且不懷疑自己存在的正當性的時候,他算得上尊重我。
每當他搧我的臉頰,我就覺得自己聽見了不該屬於這個情境的、咬齧的聲音。某個東西正在吃掉另一個東西,小口小口,但每一次的咬合都非常篤定。此時我屁眼一緊,欸,有點癢。
他搧我如此自然,以至於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動作從任何角度來看,之於我個人的福祉有多不必要。
但如果要認真考慮起自己的福祉,我們一定就會發現更多不必要。
至於在他對自己產生懷疑的時候,那就是我整個人存在的理由。我總是知道要如何安撫他。我被教導要接受他時刻錯位的溫柔同時心疼他受的傷。像那隻他殺死而沒有勇氣親手埋葬的貓。
其後,我們從未提過貓。他不願,我不敢。
他太過敏感,而我是個廢物。
所有我接受到的訊息都在傳達一件事,在他那突然其來的沈默的盡頭,是無盡的混沌與黑暗。我其實從未見識過,而按照世界的標準,恰恰我從未見識過,證明了他的確是個好人。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我,無論是否現身,那黑暗的確存在。而我們最不該做的,就是去勾引、甚至是挑釁黑暗。那些遭到黑暗吞噬或襲擊的人,有不少是咎由自取。因為關係需要維持,維持仰賴智慧,智慧是以一種溫柔的姿態馴獸。
有些人天生就被認為不該有黑暗。
有些人的黑暗需要整個宇宙來包容。
不被承認的就不存在。
而那些被承認的,光是顯露毫米跡象,都會被當成一件要事,歷史性的座標,無限放大。
因為不曾看見,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馴服了什麼,但我一直在被教育,一種溫柔的身段、一種所謂以柔克剛的智慧。話說回來,可能我真的有那種預見黑暗的天賦。才能每一次都完美化解危機,所以從未見過真正的危機。總之,無可避免地,溫柔與智慧,溫柔的智慧,柔軟的智慧,這成為了將我包裹起來的制服。制服的我。
我心裡知道,比起他,傳說般莫以名狀黑暗更加逗引著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寧願揣測,這說明了,我天生是個挨打的弱者。
02
那天我在工作結束後去按摩,感覺到有個軟軟的東西,一直在戳。
後來那個東西被放置到我的掌心。穩穩地、溫溫地。
結束按摩後,我感覺必須進食。儘管我其實已經吃過晚餐。我夾了一大盤滷味,一個人吃了三百多塊。一個嘴唇是紫色的女人排在我後面。後來他坐到了我的對面。
我先吃了高麗菜,然後豆乾,然後蒟蒻,然後,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開始說話。對面的女人看過來。我問,從生理機制來看,當一個人把生殖器整坨放到別人手上時,到底會不會有感覺呢。我說,畢竟有時陷入超出預期的處境,意識也會和我的身體分開。我碎唸,去他的我恨透心物二元論,但每當意識想保護我,就把我相對強壯的身體推去負責承受傷害。我說我們。我說我們擅長推己及人,我們擅長把自己推向別人。我猜,也許生殖器的主人正在面臨生命中的巨大挫折,也許那天他過得很糟?有件事情我最想知道,一個人把生殖器放到別人身上,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
紫色嘴唇的女人放下筷子看著我說,對,我有時也會這樣。
我思索那個對。不是誇讚也不是認同,單純是他看見了,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他身上的那種可能性。
可以把你的屌移開嗎。其實這樣講就可以了。我說。
可能吧。紫色嘴唇的女人說。
為什麼要選這種好像中毒的口紅顏色?我嘗試平復自己的呼吸。
這才不是口紅。他說,搓搓自己的嘴唇。
他手上的紋飾讓我意識到,原來那是刺青染上去的顏色。
他又說那不是刺青。是什麼?我的問題還沒問完,他很快地說,是魔法。他的身體彎過來,我停在那裡,他看著我,大概有兩分半鐘那麼久,我把他往後推然後又忍不住向前傾。他在我的兩邊臉頰各親了一下。
那個紫色在我心中留下一個奇異而油光濕潤的痕跡。我的臉頰麻麻的。
我想到,普魯斯特色情寫女人的乳尖彼此摩擦,還有,他有多痛恨女人之間的親密接觸。
03
是的,他常常輕搧我的臉頰。那不像是一個有意識的動作。有一段時間,我會去認真判讀他臉上的神情,兩道眉毛、隱隱跳躍的眼角、皺起的鼻子、似笑非笑的嘴唇。
他常常需要擁抱我,我們靠得如此之近,而我是如此偏執而專注,只要時間夠多,在那股明確不屬於我的煙味當中——操,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戒煙,爛臭,我只懂得在心裡粗口——給我足夠多的時間,雙手還著他的脖子,我就能數出他臉上毛細孔的數量;我盯著他全身上下最能透露動物性的鼻頭看,感覺自己在被拉扯,那股來自屁眼的奇怪衝動;我握著著他的耳朵咬上去,但幾乎就在瞬間,過往受過的教育正在蜿蜒爬上我的腹股溝,蛇的運動,鞭的質地,要溫柔。
我再次聽見了咬齧的聲音。某個東西正在吃掉另一個東西,小口小口,但每一次的咬合都非常篤定。我的屁眼收縮,因為,有點癢。
撕咬立即變成調情,耳朵被握著會痛,那就改成捧著臉。撕咬是攻擊,調情是假裝成沒有規章的遊戲,我們都很熟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所以說,在他輕搧我的臉頰時,我總是在想很多事情。我想很多事情,獨獨不想,此人正在輕搧我的臉頰。
當我盯著他的臉看,解讀他的肢體語言、當下的氛圍,或者,所謂脈絡。脈絡是這當中最危險的說法。使用這個詞,讓我們誤以為自己搞得清楚狀況。後來我更加去觀察的是黑暗是否蠢動。
是的,他常常輕搧我的臉頰。因為他能夠這麼做。沒有人因此受傷。
好吧,我有點不悅。
但在一段關係裡,一段你幾乎不可能擺脫的關係裡,搧臉頰比起其他可能發生的事情,真是非常輕柔。也完全在承受範圍之內。在我受過的教育裡,有兩個大概念常常出現:知足、惜福。他畢竟是給了我許多愛,我們雙向建構了彼此。比方說,我的脖子因為他常常這樣拍,開始變得有點斜。那完全不是拍得太用力的問題。而是每當他的手揮過來,我總會下意識地想閃。等我回過神來,想著:噯,其實也不怎麼痛啊——這時脖子早已退後了幾公分。
我是個知福惜福的人。如果他不可能改變愛的方式,且顯然,他是必須去愛的,那就要有人去填補這個空缺。因為空缺也會醞釀黑暗。
反正,我歪歪斜斜地走路,貨比三家,確定了那是一個相對甜美的空缺。
04
有史以來第一次,在他輕搧之後,我的臉頰像泡水的樹葉一樣腫起來。我嘗試說出口,也許我們可以改掉這個習慣。我說我們,覺得這是可以一起努力的事情。沒預料到,那一瞬間,提議像石子落入深井,打中了沈睡的巨獸,那整個一直以來幾乎悄聲無息以至於我幾乎當成迷信的黑暗,突然震動了一下。在低鳴之中,我懷疑自己聽到的是某種雙重奏,但除了他的黑暗,這裡不應該有其他事物。
夢境裡的地板裂開一線。震動很快就平息了。他沒有說話。
幾天後,當他再次輕搧我的臉頰,我發癢的屁眼眨了一下,像隻過度警覺的小嘴吧,一團惡臭滑出來,沒有形體,在我的心中卻冒著帶節奏的泡泡。自我內裡帶來的律動。
那臭泡泡比起幾日前的震動,更加震驚了我們雙方。我比他還要緊張。因為按理來說,我必須是又乾淨又光滑又香噴噴的。
半是羞慚,我說我需要靜一靜,然後團起惡臭,像摺疊濕透的布,厚重、溫熱,隱約還在冒氣。他欲言又止,大概是因為,語言來不及為這種情況命名。就算不小心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響,也會馬上被遺忘。然而他會相信自己彼時的緘默純粹是出於善意。
我回到那個只有自己的地方,一個類似洞窟的隱蔽之處。我盤腿坐在地上,把惡臭放在眼前,搞不明白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東西。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東西。
我伸手摸它,指尖被熏得發麻。 我一直摸它,在這團惡臭裡,閃過一抹油亮又濕潤又界線不明的紫。我想起那個紫色嘴唇的女人,他的吻,還有他說對的語氣,意識到這個東西一直都在我裡面。只要我們容許世界上有一種不必要的事物,就沒有道理不允許更多不必要且與之互斥的事物。初戀即出櫃。
那個東西,其所承擔的靜寂,就是我無可救藥癡迷於黑暗的原因。
05
我想,自己是沾染了有毒的物質。我反覆回到同一個地方去尋找吻我臉頰的女人。
據他說,打我的手腫了起來。
我沒問是哪一隻,只是也抬起一隻手,像是要拉住他。但我站得遠遠的,不夠近,不足以真正碰觸他。象徵但無效。他原本像是要笑,但那停在一半,像被什麼東西刮了一下。
他皺皺那動物性的鼻子,那是他第一次正面對我身上的氣味。我知道那東西正從我毛孔裡慢慢滲出來,而他打心底厭憎。
他抓了抓手臂,讓我忍不住想像,現在是我的惡臭正在透過空氣進入他的皮膚裡,開始分解他自身的惡臭。而且,緣於愛,他無法嫌棄。愛是如此偉大。
煙味變得沒那麼難以忍受。
他站在那裡,我站在這裡東張西望,我們像兩隻失焦的眼睛。
像沙特搞笑的病眼。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發現手掌心泛著一種類似紫色的光澤。那惡臭依然在,以一種安靜的方式駐留,沒有揮發,也沒有消散。根本源源不絕。
我從來沒有如此確定過,自己是如此愛他。
所以我更得站在他碰不到的地方。那樣他的手才不會再腫起來;我的愧意才不會太過明顯。那樣我們才能記得,不該嘗試填滿一切空隙。而有些氣味是不該被解釋的。
我依然愛他。事實上,這很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確愛他。正是如此,我們更必須保持距離。因為我終於深刻體認到愛的真面目,原來是如此挾帶著侵略性的事物。不管是對他,或者對我而言。也許因為如此,過往他寧可我不要愛他。我要做的僅是承受他。
我要站在,他伸手搧不到的地方,如此一來他的手不會中毒,我們之間相互的厭憎不會失速增長。愛強化一切,愛強化那些傷害愛的事物,那些傷害愛的事物也強化愛。愛是業力。
手腫起來了,他說,委屈地扁著嘴,像個小兒子。
我沒說話。只是記住了他的表情。他站在原地,腳邊的地板好像長出了一層苔,一動不動地等待著時間過去。我會記得,要偶爾去探望他,在找尋吻我臉頰的紫色嘴唇的閒暇之時。穿過這些空氣裡靜靜腐爛的東西,去看看他還站不站在原地。
緣於不具佔有意圖的愛,我在面對一張臉時感到愧意。
我知道在我們之間存在著這鴻溝,而我永遠不打算去填平這道鴻溝,如此一來我受到提醒,就永遠不會忘記,要偶爾去探望他。
像我年復一年去探望那隻被他殺死的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