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社會的文憑主義,無不似一張巨大無形的羅網,將人如魚般困在淺顯的等級水域中。那些金光閃閃的紙片,儼然成了新科舉制度裡的功名碑石,卻又如塑膠花般,徒有鮮艷而失卻本真之芬芳。
那天茶餐廳偶遇故人,他正襟危坐於角落,對着一碟毫不起眼的火腿通粉。十年不見,他面上竟浮起一種奇異的光彩,向我鄭重展示手機裡一張電子證書——那是某間不知名「國際大學」的博士文憑。他低聲說:「如今終可昂首挺胸了!」那片刻,我恍然驚覺,一張薄紙竟能如神祇般重塑人的脊樑,將昔日謙卑者瞬間點化為睥睨人間的「博士」。
可這幻夢的代價又是什麼?多少人為求紙上功名如夸父逐日般耗盡心力,在無數學府間疲於奔命,竟將天生敏銳的觸角與心中最初的火焰悉數典當,只為換取那刻着金字的符咒。曾見過一位中年文員,下班後如苦行僧般奔赴遙不可及的學位夜校。某夜他在燈下伏案,竟無聲息間沉沉睡去,額頭壓着厚厚的課本,鬢間白髮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他眉間深鎖,彷彿在夢中依然為文憑的枷鎖所禁錮。這疲憊的身軀,豈非文憑祭壇上最為淒楚的獻祭?文憑主義竟如巨蟒般吞噬人心靈之沃土,將活生生的個體壓縮成流水線上千篇一律的合格印章。試看那馬國小鎮,學店林立如雨後春筍,學生如商品般被批量製造、貼牌交易。文憑早已非靈魂的徽章,卻淪為明碼標價的交易籌碼——幾千蚊換一張沙紙,幾萬蚊即可購得一個體面冠冕。這般速成的「才俊」,其價值豈非如朝露般虛幻易逝?
我們崇拜文憑,恰如古人膜拜神祇,卻不知這虛妄的火焰,正焚燬着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當所有價值皆歸於一張薄紙,靈魂的殿堂便轟然坍塌——唯有空洞的印記留存。於是多少年輕人初入職場,即被文憑的銅牆鐵壁所困,縱有李廣之才,亦數奇難展,困頓於虛妄的門檻之下。
這荒誕的世態,竟如一部新儒林外史。有人傾盡家財,購得某島國「大學」的「榮譽博士」頭銜,從此名片上金光灼灼,卻難掩胸中丘壑的荒蕪。亦有人手握真才實學,卻因一紙「資格」未備,只得在行業的窄門外徘徊,如明珠蒙塵。這光怪陸離的眾生相,正是文憑煉獄中靈魂扭曲的浮世繪。
文憑本為橋樑,奈何今人誤作高牆。我們何不卸下這紙糊的冠冕?生命的價值豈能囚於尺寸之間?當社會不再以文憑為唯一量尺,人心方能縱情翱翔於真實能力的天空。那茶餐廳裡博士通粉的滋味,終究敵不過一碗用心炮製的雲吞麵所飽含的人間至味。
文憑帝國巍然聳立,禁錮了無數蒙塵的靈魂。真正的才情與人格,豈能為那薄紙所囿?若世人終能醒悟,放下對虛名的執念,則靈魂的燒味方得重燃——內在的真火,終將燒穿一切虛妄的冠冕。
當有一天,我們不再仰望文憑的浮塔,而是俯身耕耘心田,則那些被紙片壓彎的脊樑,或可重新挺立於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