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
「真正的力量,不是握緊拳頭,而是放開不願鬆手的那個人。」
事件結束兩天後。
退學處分下達得比任何人想像中還快。甚至還沒等三一學園高中部自衛隊內部的報告成形,學園高層已經拍板。
鬼頭葵,正式自三一退學。即刻生效。
整件事處理得乾淨俐落。
沒有召開學生會議,也沒有任何退學儀式。彷彿她從未真正存在過。
唯一的變數,是新田直美。
那天下午,她一聲不吭地將葵從拘留所叫出,蒙上她的眼睛,說了句:
「走吧。上車。」
繃帶仍纏在葵的額上,掩著那日被砸傷的傷口。
傷未癒,人未說,彷彿一切都還滯留在告示牌落下的瞬間。
她低頭無語,白布在陽光下晃出淡淡的紅影,像某種還沒結痂的過去。
「妳要做什麼?」
直美沒有回答,只是把葵雙手用塑膠繩反綁,推進吉普車的後座上,隨後她開車前往三一外。
一小時後──
「這是哪裡?」
風吹過臉頰,曠野中只有乾枯草聲與遠處車輛的回音。
鬼頭葵的眼罩被解開。她眨了幾下,才適應眼前的景象──這是學園西南方外圍,通訊不到、監控拍不見、鳥也不會來的荒地。
她偏頭看著身旁的直美。
直美跟她一樣,穿著改良為利於軍事行動的的三一學生制服,但不同的是,自己已為被驅逐者,身上的服裝反而成為罪人的證明。
而令她自身感到可笑的是。本應在力量上總是勝過直美的自己,如今完完全全被直美壓制,並在接下來被對方掌握生殺大權。
本應作為「力量」的鬼頭葵,如今早已隨著牌卡轉為逆位,成為被宰制的一方。
但她早有預感這一天會到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屬於自己的審判日就是今天。
於是她伴隨口乾舌燥的喉嚨,平靜但乾澀地說:
「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直美冷冷回道,「但我有問題要先問妳。」
她毫無猶豫地將突擊步槍「罪業(Vinushka)」退膛,接著裝上一個打上「X」的特殊標記的彈匣,咔的一聲重新上膛。
那聲響如同審判槌敲響。葵在那一瞬心臟猛烈跳動,因為她認得那彈匣──接下來等待她的,是死刑。
「在我使用能直接摧毀『光環』的子彈殺妳之前,妳最好誠實回答。而且這種彈匣與子彈,跟妳當初背叛我時使用的,是一模一樣的。」
葵聽見這句話時,羞愧與自責如洪水湧來。她的肩膀垂了下來,沒有反駁,也不再掙扎。
「問吧。」她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
「如果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妳就問吧。」
「……妳還記得那晚嗎?」直美冷酷地說。
「哪一晚?」
「那個冰天雪地、我們兩人擠在軍用帳棚裡,分著一罐加熱失敗的罐頭,還說要是明天沒凍死就來學做煮飯的那晚。」
葵一怔,嘴唇顫了顫。
然後她哭了。
「我怎麼可能忘記……」
「妳那晚什麼都沒說,只一個勁地把被子推給我。」
「還說『如果我死了,妳也不想活了』……我、我一直記得……」
她的身子抖得厲害,跪坐在乾草上,聲音顫抖到快要斷裂。
額上的繃帶箍得太緊,像是把疼痛也一圈圈鎖在腦子裡。
頭痛像潮水一樣一波波湧來,每呼吸一次就更像要把自己撐裂。
「我背叛,是因為我以為這樣可以救妳!那時候,她們說只要我交出路線,她們就放妳走!」
「我知道會傷害其他人,但我只想救妳……我真的只想救你。」
「妳殺了我吧,直美……我不配活著……」
她低下頭,等待那一聲槍響。
原野之上,風靜雲止,兩人皆沉默無聲。
一人舉起手中的突擊步槍「罪業(Vinushka)」,槍口無聲地指向前方。
另一人跪地,緩緩閉上雙眼,如同接受命運的囚徒,靜候裁決的落下。
槍聲終於響起。
清脆而決絕,劃破一望無際的蒼藍天空,彷彿一刀撕裂了凝結的空氣。
但,那閉眼的人等來的,並非子彈──
不是胸口炸開的劇痛,也不是戛然而止的寂靜。
她聽見的是腳步聲,自地面逼近的奔跑,如同壓抑許久的怒意衝破堤防。
下一瞬,一記結實的拳頭猛然砸上她的右臉。
沒有審判的冷酷,只有太遲的情感與太深的恨意,把她打倒在地。
砰。
臉頰被打得偏轉,眼淚混著灰塵滑過臉側。
下一秒,她被用力抱住。
不是戰場上的「掩護」那種機械式擁抱,而是兩條從小就糾纏不清的命運。
彼此在這瞬間勒緊,幾乎要把對方擠進骨縫裡的擁抱。
「現在我認識的、出生入死的戰友,鬼頭葵,已經死了。」
「但──那個跟我一起長大的鬼頭葵,還活著。」
半小時後──
直美開車把她帶到三一至D.U的公路附近,俐落地用剪刀剪斷綁住葵雙手的塑膠束帶,沒說一句話。接著,她從吉普車前座拖出一只舊帆布袋,裡頭裝著葵的手機、衣物與日用品,一件不缺地交還給她。
另一側,是一個漆黑的槍袋。
裡面安靜躺著她的AN-94突擊步槍「懺悔 (Contrition)」與幾盒彈藥。武器同樣物歸原主,沒有多說。最後,直美又從副駕駛座底下拿出第三只帆布袋,鼓鼓的袋身沉甸甸地垂掛在她手上,裡面是整齊捆好的信用貨幣紙鈔。
她將它掛到葵右肩上,像是替她最後一次整理裝備。
「妳的東西我全部還給妳。包包裡還有些醫療工具,還有我平常用的傷藥,用不用妳自己決定。」
她頓了頓,像是什麼卡在喉嚨裡,最後仍維持一貫平穩的語調。
「另外這筆錢,是我這幾年打仗賺下來的。不多,也不值什麼。」
她頓了頓,目光毫無溫度,「……但夠妳活個幾年,舒服點。省著點花。」
她轉身欲走,卻在跨出一步後又回頭。
「去哪都行──D.U、格黑娜、阿拜多斯、百鬼夜行、山海經,都可以。」
她一字一句,像是在用槍口勒住心底的情緒:
「但妳最好給我記住──不要、再、回來。」
「三一也好、奧利斯也好,這些地方,妳都別想再踏進來一步。」
葵抬起頭,眼中還有淚光。「那……如果我想見妳呢?」
直美盯著她好一會兒,才說:
「我們可以在那些地方之外的地方見面。但要是妳真的回來──」
她的聲音低下去,像刀刃擦過靜脈那麼貼近。「我,真的會殺了妳。」
葵的唇緊緊抿住,終於不再說話。
她知道這句話背後的分量,也知道直美沒說出口,只能從嘴型分辨出來的話語是什麼。
她不知道的是,直美那天晚上回去後,在自己的桌上放了一張白紙。
半夜寫了一行話又劃掉,再寫,又劃掉。
她想寫遺書,但總是沒能寫完,因為她的心還沒有完全壞掉。
因為那天下午,葵說的那句話:「我怎麼可能忘記。」
就像一根撐住斷橋的鐵條,讓她那顆搖搖欲墜的心臟還沒崩塌。
風繼續吹著。葵還站在原地,背對著她。
直美背過身,轉身離開前說:「好好過妳的人生吧,葵。」
「別再當軍人了。」
「真正的力量不是在最痛的時候出拳。而是在最愛的那個人請妳殺了她的時候,妳選擇放下刀,然後擁抱她。」
正義
「她的正義,不是審判,而是一把能修的槍。」
數日後,天氣陰。
鬼頭葵的腦袋像被什麼東西塞滿,又像被什麼狠狠挖空。
疼,一陣一陣的。她不確定是頭被砸出來的腫塊在作祟,還是那場突如其來的背叛讓她腦袋裡什麼都混成一團。
額頭的傷口還沒好,全被繃帶綁得緊緊的,壓得她連眉毛都不敢動。每次呼吸一加重,那白布底下就像有什麼悶著痛──
不是劇烈的,卻讓她始終清醒不過來。
腦袋一片混亂的她,揮之不去的不只是那一連串支離破碎的記憶,還有事件後,那張悄悄被塞進她水壺裡的紙條。
上頭寫著:
葵:
當妳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妳應該還無法接受自己已經無處可去的事實吧。如果真的想不到去哪,就去齋藤司的工房。
我已經跟她談過了,地址寫在背後。
不算上今天下午的事,我想這大概是我能為妳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祝一切安好。
N.N.
她愣愣地看著那封信,像是看著一顆尚未爆炸的手榴彈。
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崩塌。
那封信沒有責罵、沒有質問,甚至沒有再提她的背叛。
只有一種安靜得近乎殘酷的體貼,像是把所有情緒都藏起來,只留下最後一條退路。
那一瞬間,她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原來,直美從頭到尾,都沒打算殺她。
那一拳不是報復,而是道別。那筆錢不是驅逐,而是贖罪的餘地。
而這封信,則是她悄悄替她鋪好的一條活路,無聲地說著:
「我沒有原諒妳,但我希望妳還活著。」
葵感到胸口一陣鈍痛,像是有人用力捏著她的心臟。
她早該明白的。
那個總是嘴巴毒、脾氣壞,卻會在雪地裡跟她分一罐罐頭的人,不可能真的痛下殺手。
「妳這個混帳……」
她低聲罵了一句,聲音顫抖,卻分不清是在罵自己還是直美。
愧疚像冷水一樣從頭澆下,冰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被誰接納。
但她知道,手上的這封信,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東西。
她把紙條摺好,收入制服外套口袋,步伐踉蹌地朝著信背後所寫的那個地址前進。
不是因為她有多信任那個叫齋藤司的人,
而是因為──除了照著這封信走,她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那棟老舊鐵皮屋,位在白鳥區南端的廢棄工業區內,四周荒草叢生,遠處幾座鏽蝕的煙囪斜斜佇立,像是忘記倒下的廢墟。
葵站在門前,伸手猶豫地敲了三下。
鐵門傳來沉悶的回音,像是被這空無一人的世界吞沒了。
她正想轉身離開,門卻忽然自裡向外打開。
門後站著一名高大的女人,穿著退役軍人特有的工作服,沉默寡言的氣場讓人不敢貿然出聲。
她左眼早已失明,那片灰霧般的瞳孔靜靜地注視著葵,而從眉尾斜劃至顴骨的深刻傷痕,像是一道從未癒合的過去,毫不掩飾地刻在她臉上。
她的右眼看了葵一眼,沒有表情,也沒有多問什麼。
只簡短地開口:「鬼頭葵?」
葵點了點頭,低著頭不敢直視她的臉。
「進來吧。」
那聲音低沉、乾脆,有種無須多言的權威。葵走進屋內時,才真正感覺到自己踏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工房裡堆滿各式各樣的工具與零件,金屬味與機油味混雜成一種沈重的氣息,四周雜亂卻不凌亂,彷彿每一件東西都知道自己的位置。
牆邊有幾把舊槍分解掛在架上,半張布蓋著未完工的裝備,一只水壺正在角落的爐子上咕嚕咕嚕地冒泡,與整間工房的肅殺氣息格格不入。
司走到桌前,拿起一條乾淨毛巾扔過來。
「把行李放著,洗個臉,妳看起來像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葵怔了一下,把肩上與手上的行李放在房間一腳,隨後雙手接過毛巾,指節卻還在發抖。
她壓下心裡的千頭萬緒,只低聲問了一句:
「……妳知道我是誰,還願意讓我留下來?」
「我不知道妳是什麼樣的人,但有人請我給妳一條活路。我不看人背後的爛帳,只看現在值不值得留下。」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很好,那就從現在開始。」司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刃。「我這裡不是庇護所,是工房。要留下,就學會幹活。不然滾。」
葵咬緊牙關,用力點了點頭。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重來。
但她知道,這裡是她目前唯一不會被趕走的地方。
窗外雨還沒停,天色灰濛濛的,像是一切都還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搖擺不定。
而她站在這鐵門之內,手裡還緊緊握著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像是緊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她把紙條收進右側口袋,乖乖走到牆邊洗手池開始清洗,從指節到掌心,全是細碎擦傷與暴力留下的紅痕。她沒擦乾淨,只是盯著水流發呆。
等她轉過身時,司已站在她面前,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工具袋。
「先從幫我檢查這批槍械零件的分類開始。五點前做不完,今天沒飯吃。」
「……妳真的肯收留我?」
司挑眉,終於抬起頭正視她。
那是一雙經歷過屠殺與命令的眼睛。
即使左眼早已失明,佈滿白濁,卻仍映出一場冷徹無情的暴風雪。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眼神,而像奧利斯雪山深處,結霜的鐵片反射出的光──沉默、凍硬、毫無溫度。
但在那仍能窺見神識的隻眼深處,有什麼微不可見的光微微閃了一下。
「我是做武器的,不是做評價的。」
「直美說妳還沒壞死,那我就當妳還能修。」
葵張著嘴,什麼也沒說。
司背過身,繼續鎖她那批陳年老槍的螺絲孔,一邊淡淡地說:
「我不會問妳做過什麼,也不會追問妳後不後悔。」
「……但我要說清楚,這裡不是給逃兵的避風港。」
「妳能撐著活下來,是妳命大;妳能不死,是直美做了選擇。
至於妳能不能在這裡留下──那是看妳自己有沒有想活下去的勇氣。」
「不是戰鬥的勇氣,是活著的勇氣。」
那句話在葵心裡炸開,比任何審判還重。
她的眼角發紅,但強忍著沒哭。
只是默默低下頭,接過工具袋,走向工作台。
司看著她的背影,沒有說話。
只是繼續處理那把十年前她親手改過、如今需要重鑄的舊槍。
她知道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但這世界從來沒有「正確的時間」。
她也不需要別人來告訴她什麼是正義。
她只知道:真正的正義,是在看清世界的醜陋後,還願意替某些人留一盞燈。
「她不信仰光,但仍選擇點火。」
月亮
「月光不會給答案,只會照出我們內心最不願觸碰的陰影。」
事件結束後的隔日晚上,夜已深。
會議室早已無人,白洲梓獨自一人整理著資料。她的長髮白中帶紫,俐落束成教師常見的高馬尾,且髮根到髮尾皆乾淨利落不見絲毫凌亂,就如她多年來一貫的作風。
那雙如紫蛋白石般的眼睛沉靜而專注,凝視著手中最後一頁文件,實則早已心不在焉,她背後金色月牙般的光環微微晃動,就像反應著主人的不安。
她早就在等這場對話了──自從美咲離開奧利斯的那天起,她就想找個機會好好談談,只是對方始終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一句「我們早就不是同路人」的成見,讓所有提案都無疾而終。
直到今日,美咲終於主動傳來訊息,內容只有一句:
「我想我現在是時候找妳談談了,不曉得最近是否方便。」
梓盯著那訊息看了許久,如今卻只是淡淡一笑,將文件夾合上、起身,彷彿只是走向另一場例行的晤談──但她心裡清楚,這不是任何一場例行的事。
最後一頁收進文件夾,她輕輕闔上,動作比平常更慢一拍,像是在確認什麼,也像是在壓抑什麼。
隨後,她關上燈,走向早已預約好的那間小會客室。
腳步無聲,卻帶著久違的決心。
門已開著。裡頭的燈光昏黃,只有一盞角落的立燈。
戒野美咲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她身上披著薄毯,身體狀況看得出來還沒恢復,但神情比過去任何一次會議都來得平靜。
梓走進去,關上門,沒有寒暄,只簡單地點了點頭。「讓妳久等了。」
「沒關係。」美咲回得很輕,「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想找妳。」
「應該說……我早該找妳談了。」
梓靜靜坐下,倒了兩杯紅茶。
「妳選在這個時間,代表妳不希望有人知道我們談話內容。」梓說。
「嗯,我不想再讓別人替我們詮釋什麼。」美咲肯定地回答。
「我也是。」她們沉默了一會。
像是要讓這段話從彼此心中慢慢沉入,再從內心翻出什麼來。
「我以前……很怕妳。」
梓說出這句話時,背後的白色羽翼一動不動,卻在燈光下投下顫抖的影子,彷彿那些不願說出口的心事,正悄悄在地上顫映成形。
她的羽翼依然潔白明亮,如同往昔。但與學生時期不同,那時為了融入三一,她總會在翅膀上裝飾淡粉紅色與紫色的花朵裝飾。
而現在,那雙翅膀上早已卸下所有掩飾,不再隱藏,也不再需要任何證明──她早已認同,自己是三一的一份子。
這句話由梓先開口,美咲微微一愣,抬起頭望向她。
「我怕妳做的決定,怕妳不說話時的沉默,怕妳冷靜得像冰塊的眼神……」
「我還害怕,妳其實早就看穿我心中對『夫人』強加的虛無主義抱持質疑,而且妳也早就知道,我曾經──想藉由潛伏進三一,真正離開奧利斯。」
這番話一句一句吐出,代表著她們之間真正意義上的開誠布公。
梓停頓了片刻,又輕聲補上一句:
「還有,我更怕妳那種──無論旁人怎麼看都會堅持走下去的樣子。」
那句話,如同嘆息,亦是她對美咲當年從奧利斯離去最直接的心疼與牽掛。
即使她從未說出「我感到很遺憾」,這一刻,已足夠。
「……我也怕妳。」美咲接著說。
隨後,美咲也笑了一下:
「以前在『小隊』裡,妳其實比我還會看穿他人。我從來不敢讓你靠得太近。」
梓低頭啜了一口茶,輕聲道:「所以我們才總是在彼此身邊,卻像兩條平行線。或許正因為我們太像,看見對方就像照見自己……所以才會不自覺地想要遠離,也說不定。」
她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另外……我知道很多人對妳成為三一的教師頗有微詞,我也明白,自己曾是其中之一。」
這次,她抬起頭,認真地望著美咲的眼睛。
「但我很清楚,妳不是壞人,美咲。妳只是太習慣,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
「而我後來想通了……我不是討厭妳,我只是太晚才明白,原來那種情緒,是嫉妒。是來自於看見妳選擇獨自扛下一切,卻想起我當時並沒有這麼堅強的無能為力。」
她說到這裡,深深吐出一口氣,彷彿多年來的隔閡與恩怨,終於一次講清楚說明白。
美咲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開口:
「我有時也會想……如果我們當中有一個人能早點低頭,是不是就不用繞這麼遠的路了。」
「我們都是驕傲的人。」梓說。
「但妳更懂妥協。我從來學不會。」美咲補述。
「那是因為我沒妳那麼傷痕累累。」梓說到這裡時,美咲無法辯駁。
梓放下茶杯,終於將聲音降得更低。
「妳那樣的人,太容易被體制利用。因為妳不會抱怨、不會討價還價,只要能救人、守住底線,妳什麼都願意放棄。」
「所以我才怕妳會被磨到沒有自己。」
美咲閉上眼,像是在消化這段話。
「妳是第一個這樣對我說的人。」
「妳也是第一個敢這樣讓我說完的人。」
梓嘴角微彎:「我們是不是太晚才成為朋友?」
「不會太晚,永遠不嫌晚。」美咲睜開眼,眼神帶著淡淡的堅定。
「因為我還活著,還能聽妳說這些話。」
「也是……妳還活著,我還能喝茶,月亮還在,就代表一切還有機會。」
白洲梓忽然站起來,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那是個晴朗無雲的夜晚,月亮掛在天際,像一面沈默的鏡子。
「妳知道嗎,美咲……月亮不是光源,它只是反射太陽的光。」
「就像我……我從來沒辦法發光。」
「我的位置,就是靜靜地接受光芒並照著別人──不管是以往在學校補課部,還是如今都是一樣。照著像妳這樣的人,才能讓整個世界看見妳其實不冷。」
「但也只有妳這種人,才會願意在我面前承認自己也會怕黑。」
美咲沒有馬上回答。
她只是靜靜地起身,走到梓身旁,和她一同望向窗外。
「我曾經以為,我只要做好自己,不讓別人為我擔心就夠了。」
「但後來我才知道,有時候坦白自己的脆弱,也是一種責任。」
「……這世界已經夠冷了,我們不要再讓彼此凍下去。」
梓轉過頭,輕輕拍了她一下肩膀。
「那就從今晚起,別再躲我了。」
「嗯,不會了。」
她們沒有再多說話。
窗外月色靜靜地灑落,像一道無聲的橋,把兩個曾經彼此誤解、彼此敬畏的人,終於連結在同一段光裡。
而這道光,雖然柔弱,卻足以照亮未來的路。
「她們站在同一段月光裡,不再為彼此背光而行。」
隱者
「在不被照亮的角落裡,也有人靜靜守著燈。」
三一自治區午後的雨剛停,舊城區巷弄深處仍泛著濕氣。街邊舊招牌的鐵片在陽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斑,像是被遺忘在時光裡的碎銀。
與馨在那次周末見面後的隔天,星期天。
戒野美咲踩著新買不久的粉白高跟鞋,走進那家沒有招牌名的老店。
門板微響,風鈴發出幾聲乾脆的聲音。
「歡迎光臨──」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櫃檯後探出頭來。
「哇──這倒是讓人有點意外。」
浦和花子,個子不高,身上披著一件寬鬆的白色襯衫外套,內搭一件粉紅色的連身長裙,柔軟的布料垂墜至腰際,自然而不造作。
她的長髮仍是當年的粉色,尾端帶著金黃色。
後側的長髮隨意披散著,未經特別整理,卻帶著一種難以複製的自在感。而那雙碧綠色的眼眸直視著眼前僅在新聞中看到的「傳奇人物」。
學生時代綁在側邊的那條單辮子,仍被她保留下來,像是某種習慣,也像是一點不願捨棄的回憶。
腳上踩著一雙簡單的室內拖鞋,靜靜宣示著這裡不只是店面,而是她的家,是她選擇安身立命之地。
她額頭左側,飄著那組熟悉的淡粉色一大一小同心圓光環,光環外是標誌性的四水滴式裝飾,像是時光遺留下來的符號。
她的樣貌幾乎沒有改變,彷彿歲月在她身上凍結了一樣,依舊是那個20年前作為學生時,對夏萊的老師與朋友淡淡微笑的花子。
「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談話吧?」美咲開口,語氣平穩。
「是啊,不過妳的故事我早就聽過了。」花子嘴角微勾,語氣半真半戲。
「畢竟妳可是曾經的甲級戰犯兼通緝犯,現在卻成了三一的傳說教師──那些壞學生只要聽到妳的名字,晚上都會哭著求饒呢❤️」
「……我沒有那麼恐怖吧?」
「現在是不恐怖了啦。穿著洋裝的老師,感覺都能拿去拍校園劇了。」
美咲苦笑,沒接話,只走到店內一角,隨意掃視著陳列的各式古董槍械、零件與半拆修品。
「這些……妳一個人經營?」
「嗯,當時有個熟識的朋友想把店收掉不做,我剛好也在找個適合住的地方,就順勢把這店面買下來了。」
「後來乾脆把位於後門的倉庫改成店面,平常經營經營,偶爾也會有學生過來借場地練練槍。」
「還會修槍?」
「會啊。老師要修的話,打個九折給妳,特別友情價喔❤️」
語氣輕鬆,話語裡卻藏不住她骨子裡那種聰明人專屬的機警與分寸。她明明熱絡,卻總讓人覺得隔著一層說不上來的距離與黏膩感。
「……謝了。不過今天不是來修槍的。」
「我知道,老師來找人聊聊的,對吧?」
花子望著她,眼神裡既沒有敵意,也沒有刻意的親近,像是早就預料這天會來,甚至連對話流程都提前在腦海中排演過了。
「我們從未交手與見面過,只從老師的言詞中聽到妳的事情,不過……我一直挺佩服妳這種人。」
「哪種?」
「明明可以選擇比較輕鬆的活法,卻總是選最痛的那一條。」
這句話讓空氣短暫地沉了下來。
美咲望著她良久,才緩緩開口:「……那妳呢?怎麼還留在三一?我聽老師說,妳以前不是很討厭這裡,總說想離開,越遠越好。」
「我啊?我是……懶得走了吧。」她笑笑,伸手撥了撥窗台上的一株枯萎的仙人掌。「這裡不錯,有屋頂、有牆、有門。偶爾還有學生會來找我聊聊,或是修點什麼。對我來說 ……已經足夠了。」
她頓了頓,語氣才稍稍低了些。
「總得有人留下來,把東西撿一撿。」
美咲沒有說話。這一刻,她終於理解,那些她過去從未見過、卻一直聽說存在的「後方支撐者」,就是像花子這樣的人。
不在聚光燈下,不上前線,也不大聲辯論。但當所有人走遠、戰場塵埃落定時,她們還會在那裡,彎下腰,一個一個地把散落的零件撿起來。
那就是「隱者」。
「要不要喝杯茶?」花子忽然問,語氣自然得像是問一個每天都會來的熟人。
美咲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好啊。」
花子沒多說什麼,只是轉身走進後方,熟練地燒水、撿茶葉,動作間帶著一種居家感。
店裡的空氣逐漸被熱氣騰騰的茶香取代,像是時間被倒回到那些還能安心喝茶的年代。
她端出兩杯玻璃茶杯,遞給美咲時還特意加了一句:「別期待什麼上等好茶,這只是附近雜貨店賣的便宜茶葉。」
「這樣就夠了。」美咲接過來,小啜一口,微熱的溫度暖進胃裡。
兩人坐在店中央那張修補過數次的木桌旁。
身後是陳列的槍械與備品,空氣中卻出奇地安靜。
花子望著她,忽然輕聲說道:「妳知道嗎?伊甸園條約那年,我一直在等。」
「等會不會有哪天,能夠見到讓所有人都忌憚的『戒野美咲』長什麼樣子。」
「結果沒等到。」
「沒錯,一直沒見過面。」花子笑了笑,「但那年有太多人把妳講得像鬼一樣,連我都好奇得不得了。後來事件落幕,大家逐漸淡忘了那些名字,我卻還記得。」
隨後花子話鋒一轉,語氣也柔和下來:
「然後是奧利斯的事……我很遺憾。我從老師那邊知道消息,聽說妳在五年前遇上那樣的事。這種痛我沒辦法說感同身受,但我真心覺得,很難過。」
美咲怔了一下,卻很快露出淡然的微笑,像是經歷過千錘百鍊後才學會的釋懷。
「沒事的……謝謝妳。我也說不上自己是不是走出來了,但至少今天,我能來找妳喝茶,就代表我已經可以正視那段日子了。雖然……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痛。」
她講到「很痛」這兩個字時,腦海不自覺浮現那場內戰中死去的無數人影,以及那個未及長大的孩子。但她選擇不說出口,只是還不是時候。
她望著花子,語氣輕得像風撫過:「她們……仍然在奧利斯。我相信她們會好好完成那之後的善後與修復,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心靈上的。只是我,已經無法再與她們並肩了。就是這麼回事。」
花子微微垂下眼,輕聲道:「我不清楚妳在伊甸園條約事件前後,還有那場內戰後經歷了什麼……但妳會選擇留在這裡,應該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也背負了不少東西吧。」
她抬起頭,看向遠方木牆與老舊的陳列架,語氣不急不緩,卻蘊含沉重:「美咲妳啊……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像是撐不住而逃開了,但我看得出來,妳選擇的是默默承受,而不是逃避。妳沒有把那些錯與傷丟掉,而是選擇記著、揹著,走下去。那真的很難,真的。」
她的語調微微一頓,又補了一句:
「我也聽老師提過一些伊甸園事件後的事……他說,當時受創最深的人,是妳。他當時語氣雖輕,但我聽得出來他是真的擔心妳。把那些事跟我以前從他那聽來的妳的經歷放在一起……我知道,妳這一路走來,真的好苦,好不容易。」
說到這裡,花子輕輕笑了,但那笑容眼角微垂,像是一片薄霧中的惋惜。
美咲沒有回話,只是靜靜看著杯中晃動的茶水,彷彿從那幾滴茶湯裡讀出什麼答案。
「……妳說得沒錯。」她終於開口,「我確實逃過。那時候,無論是更早以前的事,還是後來那一連串的痛,真的快把我壓垮了……但我從沒選擇遺忘。」
她的聲音低緩,卻有一種決絕的堅定。
「我有兩次,真的差一點就走不回來。一次是在伊甸園條約事件後,一次是那場內戰過後……就算我沒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也可以選擇從此不再理會奧利斯的事,當個脫離教職的普通人。」
她微微一笑,卻帶著某種苦澀的釋然。
「但後來我明白,這種痛,不會因為逃避就消失。它會一直在那裡,一直提醒你……所以,我還是選擇把那條路走下去。哪怕是跛著走,也要走完。」
花子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只淡淡說:「隱者不會拉人走路,只會在必要的時候,點盞燈給走錯方向的人看。」
她笑了,眼神仍舊那麼淡,卻透著一種長久埋藏的溫柔。
「而妳,也點過無數盞燈吧。只是不記得了。」
「說起來,螢那把槍……是妳給的?」美咲試探地問,語氣不輕不重,只想求個確認。
「嗯。AR-15,舊貨,精修過好幾輪了。」
花子點頭,一邊抿了口茶。
「她的眼神讓我想起從前某些人,身體反應比腦子還快,但遇到想保護的東西時,又會突然變得笨拙得可愛。」
「妳是在說她傻嗎?」
「我是說她實在太適合那種槍了。」花子笑著搖搖頭。
「她不會用來擺樣子,也不會在關鍵時刻猶豫。這種人很稀有了。」
她將茶杯輕放在桌面上,指尖摩挲著杯沿,語氣轉為平靜:「我不是會教人打仗的人,但看著這些孩子──有些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想幫一點什麼。」
「妳幫的方式很實際。」美咲淡淡說。
「能修的就修,能給的就給。我的原則一直這麼簡單。」花子微微聳肩。
「有時候她們會問我:『花子姐姐,我真的可以做到嗎?』我不會騙她們,我只會說:『就算不行,也值得一試。』」
她頓了頓,望著窗外灑進來的陽光線條:「我不適合當領頭羊,也不想當,更不喜歡站在台上講大道理。」
「我知道,我沒辦法像那位老師那樣勇於承擔一切,而且我想我會是這個失敗的教師。」
「可如果我能站在一盞燈後面,讓她們在黑夜裡看見一點方向……」
「那我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了。」
美咲默默聽著花子的自剖,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
她曾經以為花子是個玩世不恭的學生,並在畢業後低調得近乎消失的人,沒想到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她卻成了許多學生的「燈塔」。
「妳一直都在幫大家。」
「說幫也好,說只是習慣也行。」花子低聲笑了笑。
「有時候她們會哭,有時候會說蠢話。我就開個玩笑讓她們笑出來,像從前我會捉弄那個小學妹小春一樣。」
「小春她啊,是個臉皮很薄、講黃色笑話就會臉紅的可愛學妹。明明個性正經得不得了,還硬是跟我和梓、日步美在事件結束後,仍作為補課部成員繼續在一起……」
她話說到一半,停住,笑意淡了幾分。
「不過現在想起來,其實我們都撐得很努力啊。」
美咲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與她一同喝茶。
一盞茶的時間裡,兩人彷彿交換了過去十數年未曾交集的歲月。既無激烈的情緒,也不需要辯白,只有平靜的承認與接受──就像那些曾經的傷痕,終於可以無聲地對照彼此。
最後,花子站起身,走向櫃台後方的牆邊,從上頭取下一個灰色鐵盒。她走回來,輕輕放在美咲面前。
「這是?」美咲挑眉。
「以前妳那把飛彈發射器……它叫什麼來著?」花子歪了歪頭,語氣像是在翻舊帳。
「叫做聖徒獵殺者(Saint Predator),等等,妳該不會──」
美咲一怔,打開鐵盒,一枚特殊規格的彈頭護環安靜地躺在裡頭,外層的黑紅漆痕仍清晰可見,彷彿從未被時間磨去。
「……這是?」
「嗯,應該是妳當年在千年技術學院維修裝備時,工程部留下來的設計備件。」花子說著,還若有所思地回憶了一下。
「大概是三年前吧?我剛好去千年度假,順便參觀了一下工程部,後來在清倉拍賣會上發現了這個,就順手買下來了。」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柔和:
「我想,妳或許哪天會需要它,就替妳保管下來。雖然那把飛彈發射器,妳現在已經不再使用了。」
「但我覺得……它總有一天會再派上用場。」
「就當作只是提醒妳,無論前路多遠,妳都不是一個人。」
花子的聲音低而穩,像某種不發光卻堅固的礦石。
那一刻,美咲終於明白,隱者的燈從來不會刺眼,但它一直都在──靜靜守候,直到有人準備好重新啟程。
不久之後,茶已涼,天色也暗了些。
美咲將那枚護環小心地收進側背包裡,起身向花子點頭致意。
「……謝謝妳,真的。」
「別說得這麼慎重,我可不習慣聽這種話。」
花子偏過頭笑了一下,眼神卻帶著淡淡不捨。
「妳該走了吧?外頭天快黑了。」
「嗯。」她輕聲應著。
走出古董店的瞬間,風擦過頰側,略帶塵土氣息的空氣將她從一段記憶中緩緩拉出。
她知道自己得回去,那是為了守住已經走到這裡的孩子們──
包括那個,曾經從未與她照面,卻在多年後仍願意為他人點燈的「隱者」。
「燈不必照亮全世界,只要在妳迷路時還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