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萊比錫聖湯瑪斯教堂(Thomaskirche Leipzig)
擔任六年級導師,因為孩子們六月上旬就畢業,雖能比其他人更早一點兒迎接假期;但手邊工作如麻,最終拖到正式進入暑假還是無法得閒。進入七月盛暑,草木莽莽、天氣讓人熱不欲生,倒是發生了一件讓人開心狂喜的事,那就是認識了鋼琴家朱曉玫(Zhu Xiao-Mei)。
先說一個小故事:三年多年,在得到教育部「閱讀推手獎」後,應虎山國小邀請,跟虎山的老師們分享我的閱推經驗。可惜虎山老師好安靜,我準備好久,會後竟一個問題也沒有。直到最後秀出我的email,請大家若有問題日後可以跟我聯繫,這時才有老師舉手,問了一件跟閱讀完全無關的事:「吳老師,你是巴哈的樂迷嗎?... ... 」
我的信箱是:bach.bwv988@yahoo.com.tw,小老鼠前面那段bach.bwv988,其實是巴哈《郭德堡變奏曲》的作品番號,也就是:郭德堡變奏曲,Bach 作品編號 bwv 988。我的心情頓時從失落轉為喜悅:「好喔,沒關係,閱讀音樂也很可以喲~~」

萊比錫聖湯瑪斯教堂(Thomaskirche Leipzig)
《郭德堡變奏曲》是巴哈作品中我相當鍾愛的。從主旋律(Aria)開始,歷經30個變奏,最後又回到主旋律,一般演奏的時間大多會超過一小時。多年來,手邊累積超過 10 個不同版本。恰好六月中,購入一個年輕鋼琴家的新版本,那是有號稱「冰島顧爾德」(顧爾德,Glenn Gould,加拿大鋼琴家,一般推崇的巴哈權威) 的新銳鋼琴家維京格.歐拉夫森(Víkingur Ólafsson)的版本。不過,聽著聽著,就覺得他的詮釋很獨特,可惜除了速度、清楚的對位、聲部,我幾乎無法聽出特別在哪裡。
有一天,在停車場等曉佑跟他媽媽買菜時,很好奇的看了一篇關於 Víkingur Ólafsson 的樂評,這才了解他版本裡的某些奧妙,但老實說,有些敘述對我太過艱難,我並沒有完全看懂。倒是這個樂評者,在文末提到了多年來令他最感動的《郭德堡變奏曲》演奏者,排序第一的是「朱曉玫」,這才讓我認真的去查找她的資料。查了之後,才了解自己的見識實在太有限,也覺得汗顏,聽《郭德堡變奏曲》30年,竟然不知道朱曉玫。

萊比錫聖湯瑪斯教堂(Thomaskirche Leipzig)
我跟同事說:「平常我絕少對來自中國的人與事感興趣,但介入了巴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能否認,在深入聆聽她的演奏之前,她遭到文革摧毀的年輕歲月,以及客鄉異國的煎熬、努力,那些扭轉人生的故事,都深深吸引人。但深入聆聽她的演奏之後,就完全感受到琴音後的感染力。
65 歲那年,她成為首位獲邀在萊比錫聖湯瑪斯教堂(Thomaskirche Leipzig)——也就是巴哈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在他教堂墓碑前演奏《郭德堡變奏曲》(Bachfest Leipzig 2014,2014年萊比錫巴哈音樂節)。低調的老太太、樸素的衣著,無保留的情感投入,那大概是聽完難以分清音樂流瀉的,到底是巴哈的一生,還是朱曉玫自己的一生。在觀眾如雷的掌聲中,她轉身,緩緩走向鋼琴後巴哈在教堂地上的墓碑,把觀眾獻上的花束放上,然後深深長長的彎腰鞠躬。
在後來的一段訪談中,朱曉玫表示她作夢都沒想到,可以在巴哈墓前,用音樂與他對話。她覺得自己這一生已無所求。
(朱曉玫演奏郭德堡變奏曲,2014萊比錫聖湯瑪斯教堂)
她曾出版過一本法文自傳:《河流與她的祕密》(英譯:The Secret Piano: From Mao’s Labor Camps to Bach’s Goldberg Variations) 所謂「河流」,乃是巴哈的的德文名字 Bach,在德文是「小河」的意思。
後來有個法國導演 Paul Smaczny 幫她拍了一部紀錄片:《一個中國鋼琴家與巴哈》(英譯:Zhu Xiao-Mei: How Bach Defeated Mao)。目前市面上她的書、CD、DVD,都不容易買到,但 youtube 上的影音還不少。自傳的話,如果有中文版,大概早就絕版,在亞馬遜可能可以買到英文版或法文版,但都太貴了。後來我透過拍賣平台,訂了一些價格不斐的 CD,有郭德堡變奏曲、平均率、英國組曲,以及她演奏史卡拉第、海頓、貝多芬、舒曼與舒伯特的合輯。
文革之後,朱曉玫曾被下放勞改五年,她在紀錄片裡回憶:那是一段「無書可唸、無音樂可聽、無畫可看的日子」。文革期間焚書,是連西方樂譜都要燒掉的,她將手邊的巴哈樂譜,辛苦的一小節一小節謄寫以保存。從這段經歷,顯見當時讓她能堅持下去的,恐怕只有心裡那些巴哈的音符吧!1980年前後,在小提琴家 Isaac Stern 的引薦下她離開中國,到美國留學,後來在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取得演奏碩士學位。在美國這段經歷,是她最艱辛的歲月,她打工兼職,辛苦的完成學業。據傳她曾在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長笛首席家裡幫傭,在完成每日的工作之後,總懇求能在主人家的鋼琴上練習完再離開。
1985年她轉往法國,透過朋友協助,因緣際會在巴黎高等音樂學院謀得教職,並在一次熱心友人幫她籌辦的演出中嶄露頭角,沒想到從此迎來演奏生涯的黃金時期。巴黎是個奇妙的地方,有人在此奮鬥一生仍沒沒無聞;但真有才華的人若遇上伯樂,在此卻也不易被淹沒。據聞此後她在巴黎的音樂會,總是一票難求。人們漸漸聽聞有這樣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巴哈演奏家。但她實在太過低調,成名之後,婉拒的音樂會邀約,大概比實際的演出多上許多。

朱曉玫《英國組曲》與《郭德堡變奏曲》(2024/2016 Accentus Music)
2014年她回到闊別35年的中國,舉行了八場獨奏會,一場在家鄉上海的音樂會結束時,她有感而發,提到文革期間不堪受辱而結束生命的傑出鋼琴前輩(意指女鋼琴家顧聖嬰,1937-1967),她惋惜著前輩無法繼續的音樂之路,並感性說道:「這條未竟之路,我要替他們繼續走下去!」
1949年出生的朱曉玫,今年已屆76歲,目前仍獨居法國,生活簡樸,每天的生活只有吃飯、睡覺與彈琴,既無手機,當然也不使用社群媒體,對各方音樂會的邀約想當然也不熱衷。在可預見的將來,許多她的聲音與影像資料,只會隨她年紀漸增而走入歷史。Paul Smaczny 的紀錄片《一個中國鋼琴家與巴哈》真摯動人,雖然市面上不易購得,但 youtube 上還能看到:
《郭德堡變奏曲》我最早聽顧爾德的兩個版本(1955、1981),雖然差異不小,但不管前後哪一個版,可能年輕時,它牢牢刻在腦海裡了,包含1981年版整個思考與風格的轉變,甚至兩個版的差異,後來都自然成為聽新版本的評判標準。
尼可萊耶娃(Tat'jana Petrovna Nikolaeva,1924-1993) 1987年在斯德哥爾摩 Berwald Hall 的現場錄音,也曾陪伴我很長一段時間。她很擅長利用樂曲反覆的段落,製造不同的強弱與速度,做出反覆前、後的區別;因此,反覆的段落聽起來總是精緻細膩,飽含情感。像是第30個變奏 Quodlibet,反覆時的沉潛與迴腸盪氣,就令人印象深刻。
這兩年,很觸動人心的是 Jean Rondeau 的大鍵琴版,Jean Rondeau 年紀輕輕,但聲部處理、旋律線,以及觸鍵的力度,都十分到位;整體而言是有技巧、有速度,更有感情,把大鍵琴容易過於嘈雜的聲音控制得的乾淨巧妙,是那種平時並不習慣大鍵琴的聽眾,一聽便會上癮的詮釋。

朱曉玫《史卡拉第/海頓/莫札特/貝多芬/舒伯特/舒曼》(1995-2011 Accentus Music)
回到朱曉玫。據說她在世界各地巡演《郭德堡變奏曲》超過兩百次,留下的版本也不少。我最先看的是2014年他在萊比錫的聖湯瑪斯教堂的現場演奏,其中,觸鍵的流暢與輕巧,最令人難忘。我想,這一整場,她大概不太在乎台下多少慕名而來的觀眾,反而聚精會神在與巴哈對話:她問,他答;他說話時,她一面彈;她有時沉默思量,巴哈亦不言語;而當她流暢敘事時,巴哈引領她如風前行。
第25個變奏是整首的重點。一般因為時間長,又反覆,不少演奏家的演繹,會讓我覺得拖沓,像是 Andrei Gavrilov 1993年的錄音,此變奏長達11分鐘,我得承認自己太駑鈍,實在沒抓到他的重點,只覺綿密冗長、起伏過於平淡。前述的「冰島顧爾德」Víkingur Ólafsson 減少了反覆,耗時較短,但亦難聽出個人的詮釋風格。
但朱曉玫很神奇的,讓第25個變奏錯落有致,聽眾很清楚知道她每一個樂段的經營、試圖醞釀的效果,以及即將來臨的高潮。這個變奏,在2014年萊比錫聖湯瑪斯教堂的現場演奏,她彈了7分半左右,在2016年的新錄音中,她彈了近8分鐘,但是每個小節都緊扣人心弦,讓人無法不聚精會神。

朱曉玫《巴哈平均率》(2007-2010 Accentus Music)
說到「聚精會神」,讓我想起曾有樂評家討論韓國小提琴家鄭京和,為何演奏時總能令人目不轉睛?樂評家的答案是,鄭京和不管演出哪一個協奏曲,總是屏氣凝神,專注每個小節,持續到最後一刻,那個投入的程度,大大聚合了樂句間的連結性,不是指她演奏得很黏,而是指樂句間如流水行雲,一氣呵成。聽朱曉玫的巴哈,就會有這種很強烈的共鳴;反推她的準備歷程,必定花了十分充分的時間讀譜、消化、理解,並有效地把自己的演繹結合樂曲,成為能有效駕馭演奏的演奏者。
對鄭京和演奏態度的體會,完全可以複製到聽朱曉玫的演奏上。或者可以說,令人動容的演奏,除了技術,可能更多的是演奏者在各方面對音樂本身的堅持。大家總說李希特(Sviatoslav Teofilovich Richter)彈的巴哈平均率,可謂巴哈平均率的聖經,這幾天反覆聽朱曉玫的巴哈平均率,則能非常驚喜的從李希特的範本裡跳脫,找到許多亮點。那些亮點,大都來自她對樂譜的深入理解、對樂曲整體結構的設思,並在長年的練習與演奏中,漸漸形成準確的彈奏意識。而對她的聽眾、樂迷,那些在音符另一端打開耳朵的我們來說,就彷彿從她的手指下聽到巴哈想說的話。

我的單車與聖湯瑪斯教堂(2009夏天)

我的單車與萊比錫孟德爾頌故居(2009夏天)

我的單車與萊比錫布商大廈廣弦樂團(2009夏天)
2009年騎單車環德時,我曾拜訪萊比錫聖湯瑪斯教堂,也去了孟德爾頌的故居與著名的布商大廈管絃樂團。可惜照片裡找不到巴哈那個在教堂正中央地磚上的墓碑,時間久遠,猜想或許當時這個區域無法拍攝。
巴哈在聖湯瑪斯教堂工作了大半生,孟德爾頌則在布商大廈管絃樂團擔任音樂總監,致力發揚巴哈的音樂。加上舒曼、克拉拉夫婦,那可謂萊比錫歷史上最永恆的音樂四重奏。現在,萊比錫應該可以加上一個朱曉玫,我想,她與巴哈曾經的對話,會長存在這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