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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鐘一到,我們所有老師都準時出現在教堂內。所有的小朋友也都早就在教堂內就坐。除了我的學生。
我幫大家調整完座椅後,學姊就帶我去找我的學生。
才走出教堂,就在教堂旁這戶人家的門前一顆大樹下遇到一個國中男生,低著頭專心地把玩著手中的吉他。
「Diang,你怎麼不進去教堂?」學姊站到他的面前,關心地問他。
他沒有任何回應,繼續把玩手中的吉他。
「這是你的英文老師Musung,你要好好跟他上課。」學姊依舊耐心地跟他說話。
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做自己的事。
「交給你了,你加油吧!」學姊轉頭對我說,然後拍拍我的肩膀後就走回教堂。
我像是啞巴吃了黃蓮,睜大眼睛看著學姊離去,這時候突然想起當初學姊提到要我敎英文時臉上詭異的笑容。
「Diang你好,我是Musung。」我鼓足勇氣找他說話,他依舊專心地玩弄著吉他。
「你上過英文課了嗎?」他還是不理我。
「你在幹嘛呢?吉他壞了嗎?」依舊不理我。
「你如果不喜歡英文課,那你喜歡什麼呢?」我實在不知道要如何打破這道冰牆。
「唱歌。」他忽然說出這兩個字。
「唱歌,很好啊!我也喜歡唱歌。你喜歡唱什麼歌?」我繼續趁勝追擊。
「不知道。」
這樣的回答總比沒有回答好。
「我好久沒唱流行歌了,很多歌都不會。你可以敎我嗎?」我嘗試繼續引導他說話,結果他搖搖頭。
「我只記得一些民歌,你有聽過『海裡來的沙』嗎?」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會彈嗎?」
他試著撥了幾個音。
為了鼓勵他,我只好先開口,「拾起一把海裡來的沙,就是擁有海裡來的偶然,」他立刻跟著彈起了這首歌的旋律,我見狀繼續哼唱,「也許是上帝給的真,也許是阿拉給的緣,雖然短暫有如浪花,且不管這份緣是否短暫,化成雲彩卻是永恆,讓我心拾起這一片真,換你!」我開心地雙手比向他,他輕輕地用溫柔的聲音接著唱,「你是否願意當那海裡來的沙,隨著潮來潮往遇上了我,你是否願意當那海裡來的沙,是否回答海裡的沙。」
「太棒了,再來一次!」我不想斷了這個開心的氣氛,「拾起…」,我繼續起了個音,接著就讓給他一個人獨唱,我則開心地在旁邊打著拍子,唱到副歌時,他向我點了點頭,我則有默契地接唱,他則跟著唱出和音的部份,聲音之合諧彷彿我們兩個有先演練過一般。
「太棒了,你好厲害!」唱完後,我發出真心的讚嘆。他則是害羞地微笑,眼神依舊不敢與我直視。
「這首歌對你來說應該是老歌吧,你怎麼會唱?」
「練習彈吉他時都會練到。」他終於願意與我對話了。
「原來如此。吉他的練習歌譜應該有很多民歌吧?」
「有。」
「還有什麼?」我故意裝傻。
「秋蟬。」
「好聽!你會彈嗎?」他點點頭就開始撥起旋律,「聽我把春水叫寒…」這次他先開口唱,之後是我們兩輪流唱,最後於副歌時,他又是流暢地唱著和音的部份。
這首歌我們同樣唱了兩次,結束時,我真心地讚嘆。
「你這麼會唱歌,又這麼會彈吉他,是跟誰學的?」
「自己學的。」他簡單地回答。
「自己學?這麼厲害!學校沒有這樣的課程嗎?」
他搖搖頭。
「那你有去參加過比賽嗎?」他也是搖搖頭。
我接著問了很多問題,想要藉此更了解他,他大多都是搖搖頭,或者是笑而不答。
無奈之下,我只好再找一些民歌,請他繼續彈給我聽。
我們就這樣唱了一個上午的民歌,我想我會的民歌,可能在一個上午全都唱完了。
如果下午還有課,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午餐時,每個老師都開心地聊著他們早上上課的情形,我則是沮喪地看著他們。
「你還好嗎?Musung?」學姊明知故問。
「不好。我的學生都不理我。」我好難過。
「怎會?你們不是唱了一個上午的歌嗎?」Luku好奇地看著我。原來他們教堂內的人都有聽到我們在唱歌。
「那是因為他都不跟我說話。我們只好一直唱歌。」我既無奈又害羞。
「不錯了!至少他願意跟你一起唱歌。」學姊鼓勵地說,「去年更糟,他完全不跟老師互動。」
「什麼?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這個樣子?」我瞪大眼睛。
「當然啊,這裡每個小孩我都認識。」
「那你還要讓我敎他英文?」我整個火快噴出來。
「不找你找誰?我們又沒有人會。」學姊看著其他老師,所有人都一致點頭。「而且我相信你啊,你最有耐心了!你一定有辦法!」學姊又開始像騙小孩一樣哄我。
我覺得我是上了賊船,無處可逃。
「既然他喜歡唱歌,你就慢慢讓他從唱歌中學英文吧。」Luku說。
「我也有這樣想。」Luku的建議與我的想法一致。「我早上唱歌時就一直在想,我要等他卸下對我的心防後,我就要慢慢將他拉回英文課。」
「你看,我就知道你行!」學姊有種看好戲的感覺。
「可是好難喔!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讓他願意跟我多些互動。」
「我們會一起幫你加油!」Sarah開心地握緊雙拳,其他人也是一起高喊加油。
我整個人差點將頭埋進飯碗裡。
吃完午飯,學姊交代我們下午要早點出發去買接下來幾天的飯菜,因為路途遙遠,而且入夜後上山的路容易出現濃霧,為了我們的安全,他希望我們早去早回。
我們男生負責採買食物,可是他們女生要負責料理。所以還是需要他們女生開出菜單給我們,我們才方便去採購。於是午飯後,我們一群人就在客廳前廣場上圍坐,討論接下來幾天想要吃的飯菜。
Luku與我對吃都不太講究,我們倆都表示沒有意見。反而是女生們陷入熱烈的討論,無論是菜色的搭配要符合色香味,或者是營養的均衡,還有偶爾可以解解嘴饞的料理等等,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後完成了一整張密密麻麻的採購清單,包括醬油、鹽、米、各種蔬菜以及水陸都有的各種肉類之外,還有生活用品,像是洗衣粉與衛生紙等。
看得出來,學姊果然很有經驗,設想周到,真的盡量做到不增加部落的負擔。
我們開心接過這張清單,學姊簡單口述了我們要去採購的地方,聽起來真的有段距離,來回可能就需要兩個小時,加上沿路碎石的顛簸,學姊擔心我們對路況不熟,一再囑咐我們要小心。
我們頻頻點頭要他放心。Luku騎上向高爸爸借的野狼125,我跨上後座緊抓住椅子後方的鐵框,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碰到Luku。我們揮揮手,一副英雄出征模樣。
道別聲未停,Luku就像飆車一樣衝出去,我向後一仰,差點叫出聲,雙手抓得更用力。一路上,他都是瘋狂地猛催油門,即使轉彎處也只是稍微輕按煞車而已,我除了因為碎石路的關係而上下抖動的厲害,還因為他急衝急煞的關係讓我前後激烈晃動,雖然內心覺得恐怖異常,還是不好意思說出我的害怕,只能緊捉坐墊後方的小小鐵框架,全身緊繃,咬緊牙關。
想起那天上山時,我還有心情可以慢慢欣賞沿路風景,此刻坐在摩托車上,我的眼角只看到呼嘯而過的樹影。就在我半閉著雙眼心想不要滑倒的時候,一個緊急煞車,我來不及反應,車身傾斜打滑,我整個人往前衝,跌個狗吃屎。
趴在地上驚魂未定的我轉頭一看,Luku站直著身體一手抓著傾倒的摩托車把手,同時瞪著雙眼看著我。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來,「你跌得好好笑啊!」
「什麼啊!」我哭笑不得,還趴在地上。
「你整個人飛出去的樣子,真的很好笑!哈哈…」他依舊停不了笑聲。
「過分!」我慢慢掙扎要爬起來,同時心中的確也覺得自己的姿勢很好笑。不過還是覺得這個人怎麼可以這麼可惡,竟然沒關心我的安危,還大聲嘲笑我。
他一手拉正摩托車,伸出另一隻手把我拉起來。我站直雙腳後,拍去全身的塵土,發現只有手掌有點擦傷破皮,其他地方完全沒事。
「沒事吧?」他帶著笑意問我。
「沒事。」我臭著臉回答。
他靜靜地看著我,我不知所措隨意拍著身上的塵土。
「哈哈哈」他又開始笑起來,「剛才真應該錄下來。」
我雖然生氣,可是又不得不承認剛才自己的姿勢真的很好笑,於是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我們兩一邊笑著,一邊重新坐上摩托車。
「抱好,別又摔出去了。」他將我的手拉去抱住他的腰,「這樣抱才不會摔出去。」
「喔。」我乖乖照做,結果身體也緊貼著他的後背。
「走了!」他又繼續猛催油門衝了出去。
有了依靠的身體,心也跟著安穩了。
我的身體流暢地跟著他的身體在每個轉彎處自然地做出各種飆車時身體側彎的傾斜動作,摩托車頓時與我們合而為一般地優雅地順著路輕鬆滑行。
壓過碎石路的磨擦聲忽然間都成了美妙的韻律。
我開始敢睜開雙眼仰起頭看湛藍的天空,聞到空氣中彌漫夏天清爽的乾草味,以及他身上留著汗水的肥皂香。
離開碎石山路駛上柏油大道後,就是當天我們下車的地方,我們右轉朝著台東市的方向繼續直行。
我重新坐直身體,雙手拉回坐墊後方的鐵框。沿路欣賞左側開闊的蔚藍大海。
這條筆直的大馬路上來往的車輛稀少,陽光灑在臉上,海風在耳旁呼嘯,同樣念天地之悠悠,卻有心曠神怡的釋然。
我偷偷張開雙手,閉上雙眼想像自己變成一隻在天空翱翔的雄鷹,這個世界離我好遠。
「別飛出去啊!」Luku的聲音跟著海風呼嘯而過。
我偷笑地收回雙手,對自己忘我的舉動感到尷尬。「哈哈,好舒服啊!」我找話化解我的愚蠢舉動。
「是啊,好舒服。」他將車速變慢,忽然也將雙手張開。
我嚇得拉住他的衣角,「你幹嘛!」我慌張地大叫。
「一起放開手,快!」他沒有收手的意願。
我雖然害怕,卻有莫名的興奮,順從地張開雙手。
我們頓時化成兩隻天空中展翅高飛的雄鷹,逍遙自在。
一個人的幻想是可笑,兩個人一起的幻想是浪漫。
「飛啊!」Luku對空大叫,「飛啊!」我跟著大叫。
我們同時收手,開懷大笑。
右側的山收錄了我們的回音,左側的海列印出我們的笑臉。這段美麗的記憶,成為此後每年夏天陽光下彩色的倒影。
時間,因為思念,從此不斷回流。
記憶成為彩色的黑洞,時間與空間都在其中扭曲變形,沒有過去現在未來,沒有上下前後左右,刺眼的光、吞蝕的黑、以及各種喜怒哀樂的情緒,不再是觸及不到的虛,而是紮實的各種形色,從內心撞擊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改變了我們的外在,也改變了我們的命運。沒有人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