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導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場葬禮。
光州事件,又稱「5.18光州民主化運動」,是南韓近代史上最重要的歷史篇章,也是人類最刻骨銘心的民主運動之一。不過,這場撼動南韓的民主事蹟,後人僅能透過外媒報導、遺族與存活者的視角、殘破不堪的遺跡與資料,才能稍微窺見當年的真相。即便如此,在這些破碎的真相中,我們依然能看見1980年5月的光州,歷經了一場多麼殘酷的折磨,以及令人心碎的悲痛。
《少年來了》以光州事件為背景,由韓國女性作家—韓江創作,她是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是這個項目第一位亞州女性獲獎者。不過,本書並不具有難以理解的文學筆法,相反的,本書的文字十分平易近人,帶點詩性的美感。輕盈的語調,反襯出內容的殘酷與悲傷,將當年血淋淋的傷痛直擊讀者的內心。在她的筆下,我們跟著當事者、殘存者、遺族的視角,一片片補齊光州事件的真相,又一次次因他們的悲痛而心碎。

韓江出身自光州,以自己的視角詮釋父輩事蹟
我們不是偉大的英雄,只是帶著愧疚、恐懼、憤怒的靈魂
作為光州事件的「犧牲者」,他們可能連「民主」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是親眼看見朋友被射死,無法逃離自責感的一位少年而已。在偉大的初衷之前,我相信當時的光州人民為的是身邊的親朋好友,絕對不是上演一場民主運動。
本書的中心人物—東浩與正戴,兩人是15歲的鄰居好友,也是那些死於這場事件的少年少女化身。做為應該被保護的孩子,他們的死亡更顯得當年的殘忍無道,也凸顯出當時的世道多麼荒唐,連懵懂無知的少年也必須走上街頭抗議。
透過東浩的視角,我們能想像到他第一次看見子彈與屍體的震驚,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這是一輩子也無法抹滅的衝擊。隨著屍體日漸增多,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只能潦草地用木板與國旗包覆日漸潰爛的屍體,作為讀者都不忍想像這如地獄的畫面,更何況當時的光州人民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至親好友變成殘破不堪的屍體,內心的悲傷與憤怒可想而知。
透過正戴的視角,一個離不開自己屍首的靈魂,懷著臨死前的恐懼,又無能為力看著自己不斷腐爛的屍體,好像被當成垃圾一樣隨意堆疊在一處荒地。我想如果死後世界是這樣,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太悲傷了,另一個角度來說,或許正表示對那些軍人的憤恨導致這群怨魂死不瞑目:「我想飄蕩在那些人沉睡中的眼皮上,想闖進他們的夢裡…直到他們在噩夢中看見我那流血的雙眼,直到他們聽見我的聲音,到底為什麼要對我開槍、為什麼要殺我。」是對當年那些殺人魔最好的控訴。
我們活下來了,卻如同活在當年的審訊室
作為光州事件的殘存者,並不是幸運,因為他們的心依然停留在那殘忍的一刻。事情明朗前,他們像是過街老鼠,與社會格格不入,懷著說不出口的痛,苟延殘喘;即使事情平反後,他們身上的傷口、心中的殘缺至死都不曾癒合。
因為愧疚,恩淑再也無法吃下肉—這會讓她想起那個年紀比她小的少年,他死了,她卻活著,好手好腳的活著。事情過後,看著少年死去的地方,依然噴射水花的水池,安逸得好像從未發生任何事情,這讓恩淑情何以堪,那水池彷彿諷刺那些血濺道廳的同鄉,也在諷刺坐車經過而安然無恙的自己。所以,哪怕忍受七記耳光,哪怕可能被政府盯上,她也依然堅持幫助作家說出當年的真相。不僅是為了少年,更是為了靈魂破碎的自己。
因為太痛了,振秀最後還是離開了,不是因為不夠堅強,而是他承受了遠遠人類能承受的傷痛。當振秀活著,每天被毆打、吃餿飯、被迫裸躺在蟲堆,沒有絲毫人樣,但他活著,像個禽獸。「希望身體可以消失…拜託了,希望現在就能讓我的身體永久消失。」當振秀刑滿釋放,他依然被關在那間審訊室,充滿排泄物、淚水、汗水,以及難以抹滅的絕望。滿懷憤恨的他們,想舉起槍殺人,卻想到當初他們連扣下板機都沒有,現在只能一刀一刀砍向自己。對他們來說,只有兩個結局:被關在精神病院,或是自殺。
善珠不是想不起來,而是說不出口。「有人拿一把三十公分的木尺不停往妳的子宮裡來回鑽數十次…有人用步槍的槍托肆意妄為地撐開妳的子宮入口…下半身一直血流不止導致昏厥…持續了兩年時間…醫生宣告妳終身不孕,說得出口嗎?」無論哪個時代的女性,都無法遭受這樣生不如死的虐待。根據光州事件婦女團體調查,當時的性暴力,至今都有無數隱匿的受害者,她們說不出口的傷痛,導致許多女性不得善終。善珠透過那個少年慘死的身影活了下來,依靠著無盡的憤怒、恐懼與悲傷,活著卻也像死了。
我們要的,只是我們的孩子回來
沒有一個光州人能倖免於這場事件,那些屍體的血會流向他們的遺族,讓一個母親就此瘋瘋癲癲、心寒入骨。
東浩母親或許並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只知道很危險,要保護孩子們,但沒想到失去了最年幼的孩子,她的悲憤不知道該怪誰,只好怪自己、怪隔壁失蹤的姊弟倆、怪那個殺人魔。曾有機會救下東浩的陰影也落在二哥身上,若是當初執意進去找出弟弟呢?這樣或許就不會覺得自己的命是弟弟換來的,自己的一生也不會因替弟弟發聲而少年白髮。那一發射向東浩的子彈,不僅殺死了少年,更殺死了一個家庭。
那邊有陽光的地方還開了好多花欸,為什麼要走暗暗的地方,往那邊走,往那花開的地方。
我們藉著韓江的筆下,透過不同的視角看到了光州事件不同的面向,更進一步探討著人性的光與暗。光州事件已經是無可改變的歷史,可是更多的「光州事件」會不斷發生,那時候人應該怎麼做?看完《少年來了》的我們,或許可以點一盞燈,默默哀悼每一個書中的靈魂,並細細思考當有一天我們也面臨了一樣的問題,我們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