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謎拼圖》
沈默說法
本期來談談近來我最喜歡的南韓劇集《血謎拼圖》，由朴圭瑛、金多美、孫錫求等演員擔綱，有太多亮眼的設計、表演細節，但不著魔於殺戮的表現，而是聚焦於人心能夠承受的悲痛極限──諸君蒞臨，來都來了，何妨共賞。
【武俠瘋】：〈在正常與異常的縫隙之間──閱讀《血謎拼圖》〉
沈默
▉充滿悲傷的招魂殺人術
約翰．哈威（John Harvey）的犯罪小說《暗夜》（Easy Meat）有這麼一段描述：「真實生活裡的情況是這樣的：有權力的人常常會虐待沒有權力的人；而被虐待的人，就轉而虐待其他人。結果就是，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長大之後，對性行為感到困惑，不時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想辦法要以他們認為正常的方式活下去。發生在真實生活裡的，常是無助該死的爛事，芮尼克想。……『你是怎麼應付這一切的？這些醜惡的事？』……『我只知道，只要環境許可，人可能對其他人做出任何事情。什麼可怕的事都有可能。』」
這種實話，或許是每一個現代人心中都能有所感，畢竟，大量的資訊洗刷著我們的耳目、三觀，總是有更匪夷所思的恐怖，非常日常性地存在著，可怕的事隨時都會發生──也就很難相信人性美好的一面，似乎只能看到醜陋與邪惡那一面。
尹鍾彬執導的韓國劇集《血謎拼圖》（Nine Puzzle），意圖直擊、前進到暴力與殺戮的深處──令我想起過去看過的諸多犯罪、驚悚經典，如湯瑪斯．哈里斯（Thomas Harris）原著、強納森．德米（Jonathan Demme）執導、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與茱蒂．佛斯特（Jodie Foster）主演的《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執導、布萊德．彼特（Brad Pitt）和摩根．費里曼（Morgan Freeman）主演的《火線追緝令》（Seven），傑佛瑞．迪佛（Jeffery Deaver）原著、菲利普·諾斯（Phillip Noyce）執導、丹佐．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與安潔莉娜．裘莉（Angelina Jolie）主演的《人骨拼圖》（The Bone Collector），抑或麥可．康納利（Michael Connelly）原著、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執導且主演的《血型拼圖》（Blood Work），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原著、同樣由克林．伊斯威特執導、西恩．潘（Sean Penn）等主演的《神秘河流》（Mystic River），又或者松崗圭祐原著、麻生學執導、黑木瞳與水野美紀主演的《千里眼》（Senrigan），以及松崗圭祐小說改編、落合正幸執導、菅野美穗與稻垣吾郎主演的《催眠》（The Hypnosis），乃至於落合正幸執導、淺野溫子主演的日劇《沙粧妙子─最後的事件─》，還有堤幸彥與金子文紀等執導、中谷美紀主演的日劇《繼續》，近年則有香港導演鄭保瑞的《智齒》、《命案》，大衛．芬奇主導的Netflix劇集《破案神探》（Mindhunter）等──讓我看得難忍轉睛、儘速追完。
犯罪是有理由的，不只屍體或解謎過程，以及謀殺與事件背後的答案，更重要的還在於潛藏答案底下曖昧模糊的人心。《血謎拼圖》藉由拼圖連續殺人案，幽慢且深沉地逼近謀殺者的意圖，揭露遙遠的過去。拼圖並不只是聚焦解謎如歐美古典推理或日本新本格的遊戲、知性，而是將一張又一張局部的圖，拼回完整的人性樣貌。每一張圖都具象被害者的惡行或位置，耳語、槍殺、寶座云云。
這無疑是倒行的手法，一種回望過去的隱喻，也幾乎是猶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言的記憶與遺忘的對抗。李勝姝想要招回的是她自身遺落的過去，以及被那些被害人輕率遺忘、微不足道的往事，包含他們老早忘記的堅守於焚毀老市場的李南淑（吳敏愛飾演）──那是充滿悲傷的招魂殺人術。《血謎拼圖》深刻地切入極為矛盾的人性縫隙與處境，受害者與加害者的位置重合，不管是李勝姝或被她殺害的人都同樣兩者兼之。換句話說，編導是有意圖地想要令人領會誰都可能因為各種原因傷害他人，以及被傷害。
我極其喜歡這部劇集的許多細節，十足用心，精緻演繹，不追求浮濫的情節堆砌，而是一步步徐慢地挺進到事件的核心，完成高度的心理解析。比如金多美飾演的犯罪側寫師尹異羅，因殺人現場（殺人犯就在她背後）的恐怖刺激而喪失記憶，於是轉向成為一個沉迷於解析殺人者的側寫師，動機在於想要想起當時的事，於是對自己進行側寫，確認是不是自己殺了人。她的個性就如同她的打扮，說話直白、跳躍，衣物則像是提升了精緻感的學生制服，但整體都停留在過去十年前高中女生的模樣──過去，並沒有真的過去。
▉常人與異人的追探
整部劇集，尹異羅與金瀚泉（孫錫求飾演）面臨的案件主要有三樁，除拼圖連環殺人案，尚有徐良熙（玉子妍飾演）殺夫案、崔永瀚（崔洪日飾演）尼古丁中毒案。如果按照過去犯罪推理日劇的習慣，往往是每一集都會處理一個案子，然後最後兩集通向到最大的犯案（有時前面的案子會有一些線索指向最後的大案、幕後主謀）。《血謎拼圖》可說是美國影劇與日劇的結合體，一方面有一個連續殺人事件，另一方面又在中段置入兩個案子。徐良熙跟拼圖殺人案不能說有直接關聯，她的丈夫方為相關涉案者；崔永瀚則根本與拼圖殺人案無關。
以我來說，此處反倒顯出編導的巧思。因為兩案在物理與現實無干連，但其實它諭示與拼圖案互通的精神性。崔永瀚的孩子被工廠同事害死，但他心軟無法下手毒殺他人，只得殺死自己，最多就是布局讓那些人變成嫌疑者；李勝姝處境與之相近，但她可以動手殺害任何使她與母親陷入悲劇的人。而當然了，崔永瀚的自戕似亦預告李勝姝最後的了結。
更有意思的是，尹異羅在崔案裡領悟到不能只是進入犯案者的心理現場，必須換位思考，改換到被害者的內在世界裡。崔案同樣呼應《血謎拼圖》真正想要說的事：人有可能同時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而對犯罪側寫師有著執迷的徐良熙，同樣對位將自己澈底投入解謎與破案的尹異羅（其實金瀚泉亦然如此）。執迷與瘋狂，是這部出色影集的關鍵字。上述三個人都擁有強烈的執著，只是徐良熙跨過界線，直接動手──像那個眾所皆知、FBI用來測試犯罪心理的葬禮的故事：女子在母親葬禮上對來祭奠的陌生男子一見鍾情，沒多久她殺害自已的姊姊，只因想要再見參加葬禮的男人，沒有任何多餘的考量、方法的設想，用最直接也最不符合社會的殺人法，得遂其願。徐良熙無疑是這樣子的人，想要擁有自己的房間，讓生活空間更大一點，沒有一丁點猶豫懷疑的全面性瘋狂，說是殺人中毒者也不為過吧。
相比之下，李勝姝的連環殺人看似瘋狂，實際上卻是冷靜無比的作為，甚至可以說是正常的人性反應。受傷後的全面反擊，並非去人性化的邪惡。常人與異人的追探，也是《血謎拼圖》處理得非常優異的部分，同時這裡面又納入被害人、加害人的分界探索，尤其是李勝姝涵蓋了兩者，她是作為受害者而出擊的，但對遭受她殺戮的人（及其家人），她又是絕對的加害者──唯真相怎麼可能只有一個呢！
在正常與異常的固定化標準裡，《血謎拼圖》無疑劈開一道足以尋思人性的縫隙。
美國大小說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裡寫道：「但我仍不確定誰有資格去判斷誰瘋了或是沒瘋。每個人彷彿裡頭都有這樣一個傢伙，這樣一個傢伙已經超越所有理智或發瘋的類別，而面對人的理智及瘋狂作為，這樣一個傢伙跟任何人一樣感到恐懼、感到驚愕。」我以為福克納的說法是極好的人性認識。就是這樣，沒有誰有資格判斷正常與異常，每個人體內都可能躲著瘋狂者。
朴圭瑛飾演的心理醫生李勝姝，委實這部韓劇的超亮點，最後兩集幾乎壓倒性地奪目，是近來我所看過最動容的、處處是豐盈細節的表演。一點點表情的變化，都帶著強勁的在場感，嘴角輕微的抽動，雙眉的起伏，都迷人至極，幾乎整部戲都是冷靜且節制，只有梁正護（金成均飾演）找上她勸誡罷手，以及最後的遊樂園戲碼，乃至活焚時只聞其聲的慘烈吼叫，又痛又恨，才流露出明確狂亂的情緒。
她帶來的不是對瘋狂的簡化，而是讓理性、正常的邊界擴張到另一邊──因為失去母親的雙重傷心（第一重是誤會遭母親遺棄，第二重是發現母親被一群惡棍害死，等於母親死去了兩次），她所演繹的瘋狂是再合理不過的了。
此所以，她採行的殺人法都顯露完美自制的風格，以最短的距離、最快的速度，如針殺、槍殺、勒殺等，擊斃對方，沒有任何爽快的地方，全部都是哀傷。那是心理性的究極恐怖。創作的第一精神是同步，也就是說，彷彿進入現場，與人物同在。朴圭瑛的詮釋細節令人動容，每每是在場的，那哀傷如此精緻幽微，彷若活生生可觸碰的實體，她的臉上滿盈無可救贖的痛楚。
李勝姝的房間也完美隱喻悲痛，充滿大量過去遺跡，而且壅塞得難以呼吸，幾乎沒有通行之處，那是她內在的具象化，一間沒有出處的密室，同時也像是爆炸的實體，一切都是死滅的。
波蘭大小說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雲遊者》（Bieguni）寫：「人類真正的權力只跟人體有關。」、「自從上帝成為人類，人類的身體便永遠維持聖化，而整個世界化身為一個人的形體。要接觸另一個人或這個世界，沒有其他途徑，唯有透過身體。若是基督當初沒有接受人的身體，我們便不會得到救贖。」朴圭瑛的演繹無庸置疑地達到身體「聖書」化的級別，穿透螢幕而至，化作哀痛啟示錄。
▉在人性暗面狂飆不止的世界
我也頗喜歡獨一之城（The One Tower）的隱喻──非贏不可（必須是踐踏式的勝利）而進行內部吞噬，是我眼中南韓社會的集體人性風景，這跟強調群體主義、世界一的日本不同，日本是偏向於把一門技藝磨練到絕頂境界。比如Netflix《魔鬼的計謀：死亡密室》裡的參與者尹邵熙、圭賢備受酸民攻擊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贏何必參加。但有意思的是細看兩人行事作風，本就心思細膩柔軟，不愛出風頭，更像是輔助的角色，因而讓人喜歡，那是聰明、善良的人性化表現，不會因為必須競爭而喪失心中難言的準則。再說了，那不過是一場影視遊戲罷了，有需要讓自己達到非人的地步嗎。
但把遊戲擴大到等於人生這件事，很可能是異樣執著於以成功吞噬萬物的南韓社會性，最直接的表達，所以他們十分擅長拍攝這一類的生存遊戲、喪屍主題，如《魷魚遊戲》、《The 8 Show》、《金字塔遊戲》、《屍速列車》、《Sweet Home》、《屍戰朝鮮》等。南韓人對遊戲認真到近乎瘋魔，這在《Running Man》、《只要有空，》等綜藝其實也能夠看得出來──《RM》對美食有著絕對真心的甜美新成員池睿恩不就因為遊戲時很軟廢而被罵爆嗎。即將上映的《全知讀者視角》電影，預告中身為讀者的金獨子（華語來說是獨自被留下來的人，但韓語意指讀者）被拉入網路小說《在滅亡的世界中存活的三種方法》世界：在列車上，每個人必須殺死某個人換得自己的生存──這個設定本身就超級南韓啊。
獨一之城、金獨子都是創作者對南韓群體性的自覺，尤其獨一之城所沾染的鮮血、犧牲的人命，如李勝姝恍若喃喃自語的質問：究竟為什麼人要用殺人來換取給人住的房子？
《超能水滸：武松傳》裡我寫了這麼一段：
「腦中始終記得那張得意洋洋的臉，那個該死卻從來沒有人能夠拿他如何的星之驕子。他對她笑著說：『妹妹，妳要好好感謝我。像妳們這種賤人，一輩子都不能接近真正的鋼鐵科技，不是嗎？而我呢，就是我啊，我把萬劫祝福過的機械放進妳的身體。這可不是粗製濫造的哦，這是偉父的手下精緻的優良鋼臂。普通人沒有這種待遇哩，就連能夠獲得機異化獎賞的中、上品軍官，也得不到如此高等級的技術成品。』
為什麼同樣是人？他卻可以泯滅心性至此呢？不，不對，實際上，那是超臺北的常態。而且在當時，武星女一一九心知肚明就連她也是這樣，迷信暴力勝於一切。只要有力量做什麼都可以。她只恨兩件事：她並非男性，還有她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如果她擁有更威猛的身體，能夠施展出絕對暴力，武星女一一九絕對會讓所有凌虐過自己的人，全部都付出慘痛的代價。
來到寶藏巖以後，她才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醒悟過來：妄想以暴力整頓自己的人生，是行不通的，只會讓自己陷入虛妄與空洞。而超臺北是一座極其虛妄的城市。在萬劫教鼓吹男性獨尊與暴力至上價值的狀態裡，所有人都被迫活在煉獄，無論是否自願，沒有人可以脫逃。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寒顫不已──那是多麼瘋狂的世界，沒有情感，也無須理性，一切都在狂飆。
一個在人性暗面狂飆不止的世界。」
也許，影劇中的南韓社會是另一種超臺北（我們當然可以從其他蛛絲馬跡發現南韓不全然是暴力狂飆的國度，畢竟所有事情從來不會有一面）。荒木飛呂彥《JoJolion》所描繪的岩石人族群，以及東方家族受詛咒般的遺傳病、等價交換的洛卡卡卡樹果等，那是一個正在石化的世界，東方家族的鬥爭，自然指涉多年來正在內耗、僵硬化的日本社會。唯荒木飛呂彥以非凡意志力，灌注於這部漫畫，意圖為日本帶來祝福，或者說那是他個人一場壯闊的除咒儀式，所以才有東方定助替身Soft & Wet（柔軟且溼潤）的升級版Soft & Wet: Go Beyond（柔軟且溼潤─超越），戰勝透龍能夠帶來各種災厄的替身U的奇蹟（Wonder of U），去除了東方家族的詛咒。
人性溫柔從來是人性暴力的解方──但這真是條考驗人信念的漫漫無盡長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