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情的周勝仙〉四
沈默說法
本期刊載右京短篇小說第四回,周勝仙的生之悲劇顯露了第三種層次:首先是威權父親的不諒解、絕對否定,致使她傷心欲死,化為半死之屍;其次是盜賊入墓開棺的性侵害,竟讓她從死而活,屍變回人,長時間作為性禁臠;好不容易逃離,所愛之人卻視其為鬼,乃出現極其荒謬的情景,他竟將活著的勝仙砸死,情節一翻再翻,周勝仙真成了鬼,再無回天。人的片面認定,往往造成難以逆轉的傷害,古今皆如是啊。
〈專情的周勝仙〉
右京
【四】
兔走烏飛,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是自古以來盛大的節日──元宵節。當日晚間,朱真對著娘道:「我每年只聽得元宵節時將花燈疊成鰲形,長一十六丈,闊二百六十五步,高峻如山,因此稱為鰲山,煞是好看,連皇上、后妃都搶著看,我卻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則個,到五更前後便歸……」說及此,朱真又低聲囑咐:「房裡那小娘子,千萬別放了去。」見老娘點頭,朱真自入城去看燈。
或許是上天垂憐,又或許元宵節火燭控管不易,更盡前後,只聽得戶外傳來鄰人的驚呼:「有火!」朱真的老娘被驚醒,急開門看時,只見隔四、五間屋遠的酒店中冒出火舌,火團在房舍內畫圈,疊著酒缸的路線,燒翻了屋頂,燒開了牆壁,從屋舍出走的火海,迅速臃腫。許多居民還來不及收拾,甚至不及穿衣,裹著身子就走。
朱真家離火場尚遠,但也可能遭受波及。周勝仙也醒來,見狀,自思道:「這時不走,更待何時?」走出門首,喚婆婆來收拾細軟。朱真的娘不知是計,入房收拾。周勝仙悄悄出門,趁街上慌亂喧鬧,往熱鬧處便走,一心只想見范二郎,卻不認得路,見走過的人,問道:「曹門里在那裡?」路人指道:「前面便是。」入了門,又問一人:「樊樓酒店在那裡?」那人說道:「只在前面。」周勝仙左顧右盼,擔心遇到朱真,張了張,確定他不在此,便逶迤走到樊樓酒店,見酒博士在門前招呼。女孩兒深深地道個萬福。酒博士還了喏道:「小娘子沒甚事?」女孩兒道:「這裡莫是樊樓?」酒博士道:「這裡便是。」女孩兒道:「借問則個,范二郎在那裡?」酒博士道:「在酒店裡的便是。」女孩兒移身直到櫃邊,見到櫃邊有個身影,正是她魂牽夢縈的范二郎。
嘗盡苦楚,正為重逢。期待的未來就在眼前,她彷彿感覺到酒店內吹起了一陣暖暖的春風。
周勝仙以心中演練無數次的姿態與聲音,向心上人說道:「二郎萬福!」
范二郎近前一看,吃了一驚,連聲叫:「滅,滅!」
滅?周勝仙不解,這不是與她兩情相悅的人兒嗎?為何相見毫無欣喜,只嚷著要她消滅?是了,想必是他尚不知她仍存活人間。周勝仙上前,準備好好解釋……
忽然,一隻湯桶砸中了她的太陽穴,血流如注。
范二郎一邊叫著:「滅,滅!」一邊慌忙用手提起凳子上的湯桶兒來,覷著女子臉上砸去,砸破花容,打碎玉顏。
周勝仙意識和視野逐漸模糊,匹然倒地。她心中不可置信,渴望已久的重逢,卻不是她所能料到的結局。她感覺到世界變得黑暗,身體也變得冰冷,如春風吹拂下,散落滿地橫陳的寒梅瓣……
※※※
酒樓內的范大郎和酒博士們聞聲趕來,只見女孩兒倒在地下,浸於血中,已氣絕了。范二郎口裡兀自叫:「滅,滅!」范大郎問兄弟:「冷靜點,你究竟為何做了此事?」良久,范二郎驚魂甫定,道:「哥哥,我見鬼了!曹門里周家小娘子出現了。」大郎望著屍身,疑懼道:「她若是鬼,應不出血,現在血池女屍在咱們酒店,這要如何計結(了結、處理)?」
附近街坊早已被驚動,探進酒樓來觀看。已有地方(ㄉㄧˋ ˙ㄈㄤ,地保的俗稱。)怕被命案連累,打算捉范二郎報官。范大郎站了出來,對眾人道:「這女孩兒是曹門里周家千金,去年十一月已自死了。我兄弟只道她是鬼,不想是人,打殺了她。我如今也不知這是人是鬼。你們要捉我兄弟去,容我先請他爺來看屍則個。」眾人道:「既是恁地(如此),你快去請他來。」
范大郎急急奔到周家,見了周父,說了此事,道:「敢煩認屍則個,生死不忘。」周父感到難以置信。但范大郎閑時不是說謊的人,且哪有人會以此事戲耍說笑?周父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見屍首,確實是女兒。周父呆了,道:「我女兒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這等事!」
那地方一臉義憤填膺的表情,不容范大郎分說,當夜將一行人拘鎖,到次早解入南衙開封府。儘管當時的開封府尹是擅長斷案的包大尹,看了押解犯人的解狀卻也難以理會(處置),權將范二郎送獄司監候,並派人去周勝仙的墳上掘起,一看,只有空棺材。
官差召問守墳人,說道:「十一月間,雪下時,夜間聽得狗子叫。次早開門看,只見狗子死在雪裡,其他一概不知。」把文書呈大尹。大尹焦躁,限期破案,卻毫無線索,全城為此離奇的懸案鬧得沸沸揚揚。
獄外騷動,獄中悲慟。入夜,范二郎在獄中輾轉難眠,想著自己究竟是墜入了何種罪孽之中。
他心想:「此事好怪!若說是人,她已死過了,見有入殮的仵作及墳墓在彼可證;若說是鬼,打時有血,死後有屍,棺材又是空的。」
看官想必也猜到,朱真昔日允諾周勝仙,要去見范二郎一事,根本只是謊言。朱真沒去通知,范二郎自然不知周勝仙去年十一月還活著。他輾轉尋思,縱橫交貫的怪事如何能釐清?
想不出道理,濃濃的感情壅塞了思緒,他又想道:「可惜好個花枝般的女兒!若是鬼,倒也罷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她性命!」夜裡翻來覆去,想一會,疑一會,難以成眠,直想到茶坊裡初會時光景,那梔子花樣式珠寶下的美麗容顏,如今又清楚浮現。
范二郎深深懊悔:「我那日四目相視,魂便被攝了去,心中已決定非她不娶,去年得知她死訊時悲痛莫名。當她再度現身,不論是鬼不是鬼,我應該慢慢商量,結果卻被恐懼主導了判斷,莽撞地壞了她性命,好不罪過!如今陷於縲紲(ㄌㄟˊ ㄒㄧㄝˋ,捆綁犯人的黑色大繩索,比喻監獄),這事又不得明白,後悔莫及啊!」此番悔恨,有毛片詩人范家駿一詩為證:
時間通過你最細的部分
形成了砂礫
那個時候的深夜
還沒有顆粒感
你深吸一口氣就這樣
把風關進身體裡
背部泛起細疹
聽見有種咬破了什麼的
口吻 懸而未決
(──節錄范家駿〈沙漏〉)
范二郎轉悔轉想,轉想轉悔,他深深吸氣,渴望將韶光的流轉吸住,將美好的承諾留在心肺。然而,吸了幾口氣,只感覺胸臆充斥悔恨自責的苦痛,如沙粒磨蝕著軀體與心魂。他對時光與空間抽離的渴望,終究徒勞。
【未完,待續】
幼鯨的呢喃:
逃出了充滿痛苦的屋舍,見到了思念至極的對象,卻換不來迎接快樂的結局。心中演練的重逢,終究與現實不符。
周勝仙的死亡瞬間,在原出處《醒世恆言》中如此形容:「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春天帶來的不是熱戀與生機,而是冰冷與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