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情的周勝仙〉五
沈默說法
右京小說〈專情的周勝仙〉來到第五回,下期是最終回。本回合右京專注於性描寫,但充滿繾綣情深,在古典文字的敘述中令人飄飄欲仙,字字句句有若捲起微光的馬賽克,照落且撫慰,人與性的關係不全然只有侮辱與傷害。這是以性(歡喜)滌性(傷害)的關鍵轉折,也是被性暴力穿蝕挫傷後的周勝仙,仍然得以仙氣翩然的緣故。
日本女性主義家上野千鶴子說過:「性身體的自由對女性非常重要。」此所以,周勝仙必須出於自身的精神與意志決定(甚至是重塑)性的第一次體驗,在生與死的縫隙中,找到己身與戀人的極致歡愛。
上野千鶴子同樣也提到「在明治時代(一八六八年)以後的文學作品中,肉慾(好可怕的詞啊)對男人來說是『精神被身體打敗的地方』,但對女性來說也許更像是『身體屈服於精神的地方』……」,而我更喜歡這樣想(或者說期許):性愛是精神與身體達到一致性的地方,是女性與男性從外部鑽入內部最柔軟之境的持續性挖掘。
〈專情的周勝仙〉
右京
【五】
身陷囹圄,心思糾結。
轉悔轉想,轉想轉悔。
望著獄中燭火,想著芳魂杳然,范二郎感到自己彷彿老去了數十載,心中蛀空般缺了一塊,愴然若失,此情有次元旅人四貓貓一詩為證:
街燈招牌昏黃
像不再年輕的牙齒
輕輕敲下
一塊你蛀過的痕跡
(──四貓貓詩作〈雀舞〉)
范二郎懷著對周勝仙的愧疚,直至精神不濟,才逐漸睡去。
恍惚間,他聽到一句溫柔的請安:「二郎萬福!」
他睜開雙眼,竟是周勝仙盛裝而來,重現那夜在樊樓的情景。
范二郎又驚又喜,還禮說道:「小娘子原來沒死!我多怕自己……枉送了小娘子性命……」
周勝仙道:「幸而打得偏些,雖然悶倒,不曾傷命。」
聞她溫柔言語,范二郎更感自責,一拳結實打在自己胸口,滿懷愧疚地說道:「是我魯莽,唐突了小娘子,使未過門的妻子受此災厄,范二郎罪該萬死!」
周勝仙淡淡一笑,說道:「奴家遭受災厄,都只為官人(對男子的敬稱,或妻子稱呼丈夫)。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願……」說到此處,周勝仙雙頰緋紅。
心願?
周勝仙低著頭,緩緩挨近,依偎著他。
若仔細思索,范二郎便能察覺,當下情況的不合常理。周勝仙就算依然活著,豈能自由來到獄中,與他親近?
但范二郎決定忘了常理。
一次誤判,已足以讓他悔恨終生。或許此刻只是夢境,但他早已決定,只要能再有一次重逢的機會,無論她是人是鬼,他都要珍惜她,珍惜當下。
當下,她的心願,是如此昭然若揭。
而此亦是他的心願。
他們直接在監獄的床上相擁,這裡不是監獄,此時無關未來。原本的命運才是監獄,他們以行動努力掙脫。
偎偎倚倚之際,周勝仙嬌羞地說道::「奴家未經人事,還請官人輕憐重惜,切莫粗鹵……」
※※※
諸位看官,周勝仙分明已被朱真的暴行玷汙,何以又以處子之姿,說自己未經人事?難道是周勝仙認定范二郎糊塗蒙昧,分不出她的身子是否有小和尚掛搭過?或是作者寫故事寫到昏聵崩潰,忘卻前事?請容作者賣個關子,讓周勝仙辦完要事再行解釋。
※※※
真情真意在二人的摟抱中點燃,范二郎見周勝仙這般勇敢閃耀,便也突破隔閡,展現情意,雙脣湊上,與她的雪白臉頰交接,再游移她的脣上。啄,啄,將愛意的火花擦得更亮,活出彼此的本色。
二人閉眼,親嘴咂舌,然而范二郎偶然張眼,看見周勝仙深情的眉目,一想到自己竟然因驚慌而猛擊過她雙眸旁的太陽穴,便憐惜地撫摸她的側臉,內疚不已。周勝仙亦知其意,柔聲呢喃:「官人如此愛奴家,縱使三世遭難,奴家亦當宥之,尚有何罪?奴家忠於心中情意,望官人釋懷前愆,專注今夜之緣。」
忠於自己的周勝仙,身體與心靈如雪白的滿月,不吝釋放己身之光輝,照破范二郎的心中陰影。她輕撥衣裳,露出香肩,卻不好意思往下解,范二郎見狀,一邊為她解衣,一邊軟款低語:「小娘子情深意重,我怎能不盡心服侍?」
終於,她露出白皙的酥胸,晶瑩如玉,玉上寶石精美動人。他輕撫輕吻,周勝仙嬌呼不已,心醉神迷,想著這才是她所盼望著的那人,手指與脣舌,如此總算相逢。范二郎也如此想著,說道:「親親,自從那日樊樓初見,我的魂靈兒隨妳去了,以致相思成疾。眠思夢想,廢寢忘餐,今日才得重會。我多怕這又是一場幻夢……」
周勝仙說:「奴家亦期望此日久矣。自去年三月邂逅,諸多事端阻撓緣分,趁此良宵,可肯賜奴家一刻歡娛,以解將近一年來的相思之情?」范二郎說:「莫說一刻,便是一生也成。今夜,再也沒人能阻撓妳我的情緣……」掀起衣裙,彼此廝磨,雙方雖仍羞怯,但相思已久,情緣難得,伸手解衣,雙方裸裎相對。
范二郎平日練箭,身子精壯,肌肉結實而不肥碩,彷彿每條筋都迸發著活力的光焰,周勝仙心中早已想像數百回,慘遭朱真蹂躪時更是不停想像范二郎的軀體以自遣悲戚。如今一見,又遠勝自己所想,尤其股間厥物(ㄐㄩㄝˊ ㄨˋ,照字面翻譯的意思是「那個東西」,實指何物自可意會),如猛獅頂著鬃毛昂揚,搗毀了世上所有的牢籠枷鎖,奮迅地尋覓最特別的她。
周勝仙畢竟羞赧,不主動接近它,但默許了它的靠近。如佛教故事那捨身飼虎的太子,獻上今生的新熱血肉,成就這一段緣。當然,范二郎不是惡虎。他的身是雄糾糾的猛獅,心是軟柔柔的春霖,順其本性流動在她的全身,喚醒最私密的濕潤。待她全然放鬆,全身仰臥,欲接納更大的喜悅,他才允許自己與她合一。
官人,你值得在我裡面佔有空間,你的存在有獨特的力量。
娘子,妳值得被我細細觀看呵護,妳的生命有獨特的真諦。
范二郎俯身與周勝仙緊貼,手指交扣,臉龐相偎,周勝仙的體內自然地吸納著,三寸金蓮忘情地將范二郎的身軀交夾。范二郎興致正酣,喘氣吁吁,周勝仙情意正濃,嬌聲啼啼。
范二郎摟著周勝仙起身,讓她在他身上顛顫,她感到體內歡唱如漣漪擴散,不禁哭了起來,傾力盤旋,彷彿體內所有的魂魄都要在此刻耗光,作為曾經活在這世上的證明。
雙方的感受直上雲際,如同在渺渺茫茫的天界創世,寫下不朽的紀傳。繾綣的二人銷魂至極,釋放了所有的精力。
極樂後的疲軟,使雙方相擁而臥。
周勝仙撫弄著范二郎的身子,問道:「官人是否歡樂?」
「歡樂!小娘子令人好歡樂……」范二郎說:「但我感到歡樂中有莫名的悲傷……好像這一切會結束,不會有第二次了……」
「官人切莫多慮。莫說不會有第二次,若不嫌棄,此刻即可再來一次……」周勝仙說著,臉往下探,臨近那濕漉漉的寶貝,含羞又含喜,然後含著它。
范二郎連忙說:「別急!它上面還有方才的殘餘……」但拒絕未果,那旖旎又略帶羞怯的風流情態,著實難以拒絕。范二郎投桃報李,也以脣舌清掃周勝仙的私密之處。
雙方又動了興,范二郎將周勝仙翻過身去,從她的後方緊緊結合,雙手繞至前方,輕撫乳峰及交合之處。這姿勢,周勝仙看不見范二郎的臉,想起不堪的過往,略顯張皇,努力引長了頸,轉頭與范二郎相吻,強烈感受他的存在,確知身後相伴之人果真是范二郎。他就在身後,給她更深的撼動。
二人以各種姿勢奮力掙脫時間之河,輪流浮在彼此的身影上,相疊相印,她的身軀婀娜飛舞,明亮得彷彿即將透明消失,映照出他的慾望。他似乎略有預感,挺起重要之物,更奮力摩擦,想留住這明亮的光,以肉身刻下永恆。
再狂的風也有消散之時,兩人飽滿的慾望如圓潤的水珠,迎來滔滔迸發,溢出的慾望落在彼此的心上,如斯溫柔。迎來極樂之前,他抓緊時機,勤奮如戴笠之農,不惜腰痠腿痛,反覆深耕……
二人力竭緊貼,神志恍惚。許久,周勝仙道:「官人,奴家必須啟程了。」
「這是否僅是一場春夢?」
「是了。把這場春夢珍藏心中,好嗎?奴家也以一生將此情收藏。」
范二郎揪著周勝仙的雙肩,眼神堅定地說:「告訴我吧!我是否真的終結了娘子的一生?娘子又何去何從?」
周勝仙與他對望片刻,嘆道:「承蒙官人眷戀,奴家不得不說出真相。奴家先是一時驚怒過度,沒了呼吸,被家父埋葬,又逢盜墓者將奴家帶出墓穴,不幸又逢夭逝。幽魂來到地府,由掌管幽冥的將軍領路,即將永別人寰。奴家一心憶著官人,泣訴其情,蒙將軍垂憐,給假一夜以償相思之情。奴從此與官人永別。官人對奴家的疼愛,就是奴家在人間最殊勝的歡喜……」
周勝仙沒有說出朱真的事,也避談自己被范二郎殺死,更不會說為了今夜的雲雨,她懇求地府將軍,以術法賜她處子之身。她心中始終只憶著范二郎,因此渴望擺脫往昔風雨,將此夜此身當作初夜。
明白周勝仙已非人身,范二郎卻不驚惶,只是深深眷戀和自責:「果然是我害得娘子香消玉殞……我范二郎何德何能,一生蒙娘子錯愛。如今動情至深,娘子能否多留數日?」
「限期已滿,若再遲延必遭將軍呵斥。奴家會珍藏官人心意,一念永遠。縱然僅在夢中,縱然只是一夜,奴家會將此情收藏於方寸之間,官人也可將今夜藏在歲月深處,將來務必尋找有福氣的女子,共度一生……」周勝仙忍淚說道:「至於官人的牢獄之災,奴家已拜求地府將軍設法營救,將軍已說一個月之後將有轉機,官人必然無事。奴家去也。」
語畢,周勝仙身影浮現虹彩之光,如一道日霞,不被牢門柵欄阻隔,翩然而去。范二郎自夢中驚醒,只留屋瓦無聲。他記起夢中之言,無限惆悵。
自此之後,范二郎屢次在記憶中回望,周勝仙被虹光籠罩的離別身姿。
【未完,待續】
幼鯨的呢喃:
歡情無限,是夢,也不是夢。既然人生的前方被造化弄得絕望冰冷,活著絕對不會得到救贖,至少在人生結束、前往他方之際,給自己一個綺夢。
令人心痛的癡傻。
原本在范、周二人夢中雲雨之前,我還有構思一場H,就是周勝仙死後被地府的將軍收用(這個是小說《醒世恆言》原本就存在的設定),而地府將軍可以拿發情兔子的靈魂附身在周勝仙身上以開發各種交合方式(這個是我的創思),然後再讓周勝仙懇求將軍給予她以處子之身去見范二郎的機會……這樣可以突顯周勝仙肉身無奈但心意專情的對比與落差。可是後來我決定刪除,一方面覺得這篇又不是情色小說(咦?不是嗎?) ,不想再多一場H使周勝仙難堪;一方面考慮到故事的節奏,在確認永別的綺夢前把H戲份分給將軍,不是妥善的安排。因此,我連周勝仙被地府將軍收用的設定都沒採用。
明明心中滿滿牽掛,但周勝仙也只能含淚離去,如《紅樓夢》「奴去也,莫牽連」。離去前還惦記范二郎的牢獄之災,說出已有營救之法。范二郎何德何能,一生蒙娘子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