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島紀事》
小琉球嶼遺忘之海_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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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流徙之地島嶼的毒煙尚未完全散盡,幸存者便被列隊押解。
年老者被推倒,孩童哭喊著找尋親人,婦人掩面,不知自己將被帶往何方。
他們被稱為「戰俘」、「傭僕」、「贖罪者」,
但這些新名稱無法掩蓋他們的真實身份──島嶼的子民,被剝奪故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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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被分配的命運
根據普特曼的報告,共有約 700 名拉美人倖存。
其中,482 人被分送至臺灣本島的原住民社群:新港、麻豆、目加溜灣。
這些人並不是自由地遷徙,而是被重新「配置」,
像牲畜一樣,交由更「文明」的部落管理。
荷蘭人認為他們將在新社中被「教化」,
實際上則是強迫融入──改名、改信、改語言。
這不只是流徙,更是一次系統性的文化抹除。
有人開始學習新港語、荷蘭語;有人在教堂中受洗,拿了個聖名;
也有人選擇沉默,不說話,只用目光記住島嶼的方向。
島民成為異鄉的苦力,也成為遺忘之地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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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遠徙巴達維亞
另有 191 人,被裝上船,運往遙遠的南方──巴達維亞。
他們的名字消失在船艙的記錄中,只留下空白的「X」與編號。
這些拉美人與非洲人、爪哇人、印度人一起,被關進貨艙,
被賣進家庭、軍營、船廠,成為荷蘭帝國的無聲齒輪。
在那個異國城市裡,有一名叫做 Pieter Lameijer(拉美彼得)的人,
曾為一名日本商人服務。他的姓名來自故鄉,卻再也說不出家鄉的樣貌。
他可能不再記得山洞、珊瑚與島嶼的海風,只記得每日的差遣與服從。
他是倖存者,但他也是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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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訴諸天聽
多年後,一位曾在臺灣傳教的荷蘭人尤羅伯回到歐洲。
他當年見證了整起屠殺事件,心裡總是坐立難安。
於是,尤羅伯找到同樣已經卸任的普特曼長官,
兩人連袂向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會──17 人紳士告狀,
指控巴達維亞當局的殘酷暴行(哪怕普特曼自己也不算無辜)。
紳士們被這個消息驚掉了下巴──要知道,他們去亞洲是為了做生意,
而不是當劊子手的!董事會嚴詞要求巴達維亞當局檢討,
逼得范德林總督展開調查,交出一份倖存者的統計報告。
是的,有人為拉美人說話。
但當時的十七人董事,
只能遠在萬里之外地責備一句:「這樣太過分了。」
船已遠航,人已四散,誰還能召回流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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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島嶼以外的拉美人
今天的小琉球上,已看不見原住民留下的遺骨、壁畫、語言,
連神話與傳說都被新的文化重寫。
有人以為,原島民「滅絕」了。
但如果你到新港、麻豆、甚至巴達維亞──
你或許能在某些家族的鼻樑、膚色與習俗中,看見拉美的影子。
他們沒有消失。他們只是被流放,被遺忘,被誤認。
他們的根,仍深埋在這些土地之下。只是,再沒有人能辨認出,他們原本屬於哪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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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沉默的島嶼
夜晚來臨時,海風仍從珊瑚礁邊吹來,拂過金獅島、烏鬼洞與山腳下的村莊。
可這座島嶼,再也聽不見屬於原住民的語言與歌聲。
那語言,曾在洞窟裡回響;那歌聲,曾在大海與林間流轉。
如今,只剩風聲和浪聲──無人能解讀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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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遺忘的過程
金獅島被逐漸稱為「小琉球」,新來的漢人移民在這裡蓋廟、捕魚、落戶,
稱原島民為「烏鬼」,把過往的歷史簡化為傳說。
洞窟裡死去的人被說成是「夜裡出沒的黑影」,
有些說他們吃人,有些說他們是海神的懲罰。
島上的碑文寫著:「昔有番人,頑梗不馴,荷人討之。」
再沒有人問:那些「番人」,是誰的祖先?
是怎樣的族群?
為何會頑梗?
又為何從此消聲匿跡?
歷史,被蓄意寫成了一份控訴;而倖存者,則被徹底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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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島的記憶
但島,仍記得。
那錯落的石灰岩地形、沉入洞窟的潮聲,還有被封死的通道──
仿佛是一座島嶼寫下的墓誌。只有站在洞口,屏息凝視黑暗的人,
才能感覺到:這裡曾經有人愛過這片土地,
曾在黎明前舉目望海,等待船帆從遠方歸來。
有人說,在島上某些潮濕陰涼的夜晚,還能聽見遠方有哭聲,有歌聲。
那不是鬼,那是語言,是一個民族在石縫間殘留的記憶。
沉默,是被奪走名字後最後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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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為誰書寫?
這部紀事,為何而寫?
不是為了仇恨,也不是為了審判歷史。
我們寫下,是為了重新召回那些無名者的名字、臉孔與語言。
不是烏鬼──而是馬卡道人;不是野番──而是島的子民。
歷史從未真正過去,只是沉沒於我們不願回顧的地方。
而當我們終於說出這些名字,終於在風中呼喚那些失落的族人,
那座沉默的島嶼,也將慢慢回應──用岩石與海潮的語言。
島從未沉默,只是我們從未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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