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場簽書會結束那晚,倫敦的夜比往常都安靜。
簽書隊伍散去,場館的燈一盞盞熄掉,剩下工作人員在收拾畫冊和布景。
林亦然站在門口,看著那面印著他畫作的巨幅展板,心裡浮上一種奇異的空洞感。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會有這樣的場景:被人欣賞,被人肯定,甚至有人為了他的畫而遠道而來。
只是,真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和他想的不一樣。
這不是他人生的終點站,而是另一個起點。
「想帶點什麼回去嗎?」
喬安行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他回頭。
喬安行提著兩個袋子,還穿著下午的襯衫,袖口微微捲起,露出小臂的肌肉線條。
「嗯……」他看了看那幾本展覽特刊,「留一本吧。」
「就一本?」
「……其實也不用特別留什麼。」他慢慢開口,「該帶走的,已經都帶走了。」
「什麼?」喬安行挑挑眉。
「這幾天,我好像……沒那麼怕了。」
林亦然的語氣很輕。
「沒那麼怕別人看見我,也沒那麼怕……你看見我。」
他抿了下嘴角。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紀念品。」
喬安行看了他好一會,沒有立刻說話。
只是在所有人退場後,走過來,伸手抱住他。
力氣不重,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安定。
「辛苦了。」
林亦然垂下眼。
「你也是。」
「回去以後,打算怎麼辦?」
「先休息一陣子。」他輕輕呼了口氣,「然後……繼續畫。」
「還要畫新書?」
「嗯。」
「不怕累?」
「……不怕。」
林亦然停了幾秒,側過頭看他。
「……你會一直在嗎?」
喬安行沒回答。
只是低下頭,在他額前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我不是說過嗎。」
「你麻煩我一輩子,我都不嫌。」
林亦然心口一熱,沒再說話。
只是緩緩抬手,抱住了他。
回程飛機上,林亦然靠著窗,合了眼。
他想起剛剛過安檢時,記者最後喊的那句話:
「林先生,現在還會後悔嗎?」
他沒有回頭。
只是走進管制區,心裡給出一個乾脆的答案:
不後悔了。
飛機起飛的瞬間,他慢慢張開眼。
雲層在下方翻湧,倫敦的燈火漸漸遠去。
一隻溫熱的手覆上他的掌心。
他低頭看。
喬安行正看著他,神情淡定,眼底卻有一種溫柔的熾亮。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轟轟烈烈的肯定。
是當他飛得再遠,回頭還有人在。
有些愛情,不是終點。
是一次又一次,選擇一起出發。
——回國的飛機,比他想像得還輕盈。
◇
落地的時候,凌晨四點多,機場大廳只亮著幾盞泛白的燈。
行李輸送帶緩慢轉著,間或有拖行箱沉悶落地的聲音。
林亦然把帽子壓低,還是忍不住往四周看了眼。
沒有媒體跟拍,也沒有閃光燈。
他忽然鬆了一口氣,喉頭有點乾。
「還好沒被堵。」他輕聲嘀咕。
喬安行看著他,笑了笑,伸手把他行李接過去,另一手自然扣住他腕骨。
「放心,現在大家應該都在睡。」
「嗯……」
其實即使被拍,他大概也不打算再退。
只是,這樣安靜的落地,仍讓人覺得特別輕盈。
過海關的時候,他不小心把護照掉在檯面,喬安行彎腰幫他撿起。
遞回來的時候,手指輕輕扣住他。
「累嗎?」
「有一點。」
「那回家先睡一整天。」
「……一起嗎?」
他一說完,才意識到語氣裡的黏膩。
耳根燙了燙。
喬安行挑挑眉,沒戳破,只是握緊他的手。
「當然一起。」
出了機場,清晨的空氣還帶點冷。
計程車排隊等候,夜色未退,遠處的街燈像一排排靜止的光。
林亦然站在路邊,深吸了一口空氣。
有種真實的味道。
不是倫敦,也不是紐約。
是他從小長大的台北,濕潤、帶一點黏膩,卻踏實得驚人。
「回來了。」他喃喃。
「回來了。」喬安行也低聲應。
兩人沒再說話。
直到車來,喬安行先把兩只箱子放進後車廂,再替他拉開車門。
林亦然上車時,腳步有一瞬的遲疑。
他回頭,看了眼這座剛甦醒的城市。
有太多挑戰還沒結束。
太多未知,仍在前面等著。
可這一次,他沒有害怕。
車門關上的瞬間,他只覺得心裡一片安定。
車一路開過南京東路的天橋。
台北的天色漸亮,車窗外是逐漸變淡的星光。
他偏頭,看向旁邊的人。
喬安行微仰著頭,已經閉著眼。
連呼吸都沉穩得近乎安睡。
林亦然伸手,輕輕把他搭在自己膝上的手抓住。
不需要理由。
只是想抓著。
就像一種確認。
哪怕世界還會變。
哪怕未知還很多。
這裡,已經是他最確定的地方。
計程車慢慢駛進熟悉的街區。
林亦然靠在椅背上,聽著兩人的呼吸在狹小空間裡交錯。
忽然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未來。
不需要盛大的掌聲。
不需要誰的肯定。
只要有人,願意一直陪他,回家。
◇
門鎖輕輕轉動的聲音在清晨的寧靜裡顯得格外清晰。
玄關的感應燈亮起,淡黃色的光線落在淺灰色的鞋櫃和熟悉的木地板上。
林亦然先一步走進去,腳底踩著那張他一度嫌棄樣式太老派的地墊,忽然有種「終於回家了」的恍惚。
喬安行跟在後面,把行李箱拉進屋,放好後就順手鎖上門。
門鎖「啪」一聲扣上。
所有漂泊和奔波,像也在這一刻被關在了門外。
「我去倒杯水。」喬安行低聲說。
「嗯。」
林亦然慢慢脫下外套,掛到牆邊。
他習慣性地掃一眼客廳,桌上還擺著出國前來不及收的幾本畫冊,兩個人一起挑的抱枕歪歪地堆在沙發角落。
那些再普通不過的物件,現在卻像某種安定的證明。
他走到陽台,把窗簾拉開一半。
天已經全亮了。
窗外是熟悉的街景,有早餐店的油煙,有計程車緩慢行駛,有摩托車載著小孩上學。
和幾個禮拜前,他離開時,沒有任何不同。
可他知道,有什麼變了。
「水。」喬安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轉過身,看見喬安行端著兩杯水,還多加了兩片檸檬。
「檸檬?」他挑挑眉。
「你不是說,飛機餐油膩到快吐了嗎?」
「……哦。」
他接過杯子,微熱的玻璃杯貼在掌心,有種奇異的安心。
喝了一口,酸味立刻沖淡了所有疲倦。
「好喝。」
「喜歡就多喝一點。」
喬安行把另一杯放到茶几,彎腰開始拉開行李箱。
「等等再收吧。」林亦然看著他動作俐落,忽然出聲。
「嗯?」
「先休息一會。」
喬安行愣了下,隨即露出笑意。
「好。」
林亦然頓了頓,抿了抿嘴唇,低低開口。
「你也累了吧?」
「有一點。」
「……一起躺一下。」
他一說完,就有點後悔,覺得自己語氣聽上去黏得不像話。
但喬安行只是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他走過來,空著的那隻手落到林的後頸,輕輕把他拉進懷裡。
沒再多話。
兩人就那樣站著,擁抱了一會。
心跳在沉默裡逐漸同步。
林亦然閉著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所有遠行的疲倦,所有輿論的壓力,所有未來的未知,好像都在這個擁抱裡暫時停下。
過了很久,喬安行才拉開距離,偏頭在他額上落下一個極輕的吻。
「回家真好。」
林亦然睫毛顫了顫,抬眼看他。
喉嚨一熱。
「嗯。」
那天早晨,他們就這麼靠在沙發上,誰都沒有再提工作,也沒有提那些過去的傷口。
外面日光漸強,照進屋裡,把行李箱的輪子、畫冊的封面、抱枕的布料,全都染成溫暖的顏色。
平凡、瑣碎,卻真實得無可取代。
而他忽然確定,這樣的日子,才是他最想要的。
◇
三個禮拜後,天氣進入春末。
台北的午後開始悶熱,空氣裡混著植物和雨水的氣味。
林亦然坐在書桌前,手指在平板上勾線。
光標移動的時候,窗外隱約傳來樓下早餐店收攤的聲音。
這種平淡的日常,他曾經以為很無聊。
可現在,每一聲鍋鏟碰撞都像一種安定的證明。
他停下筆,伸手揉了揉眉心。
《黃昏廚房》的國際版在兩天前上線。
他本來以為會很緊張,結果出乎意料地平靜。
有人誇讚、有人質疑。
有人寫私信告訴他作品給了自己勇氣。
有人說他太高調。
他看完那些訊息,第一反應是想找喬安行。
那個人現在在廚藝教室,為新的教學影片忙到連午飯都沒空吃。
在以前,他一定會想:我是不是太依賴他。
現在他只覺得——
沒什麼不好。
窗外陽光斜照進來,落在他攤開的手心。
他忽然想起剛回國那晚,自己坐在這張桌前,看著新書樣稿。
那時候他還覺得,這一路太瘋狂。
現在再看,已經只剩下輕盈。
客廳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
他回頭,看到喬安行提著便當進來,額角有一層薄汗。
「怎麼提前回來了?」
「學生今天調課。」喬安行把便當放到餐桌上,「順路買了午餐。」
「你沒吃?」
「我想等你一起。」
林亦然心口輕輕一跳。
「……很餓吧?」
「餓,但不急。」
喬安行看著他,視線安靜又熾熱。
「畫完了?」
「快了。」他頓了下,還是說出心裡的話,「再等等我一下。」
「好。」
喬安行沒再催。
他只是走到沙發,安靜坐下。
陽光落在他肩頭,照得他整個人像一幅溫暖的畫。
林亦然重新看向平板。
線條在指尖延展,成為某種嶄新的形狀。
《黃昏廚房》即將完售,下一本書的題目,他已經想好了。
他想畫一段關於「回家」的故事。
關於那些不被旁人理解的歸屬。
關於那些無論多遠,都會回到彼此身邊的人。
關於他自己。
他收好筆,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喬面前。
「畫完了。」
「嗯。」
「餓了嗎?」
「現在很餓。」喬安行輕輕笑了,「尤其是看見你。」
「……別鬧。」
他抿了抿唇,卻沒退開。
喬安行只是伸手,扣住他腰側,把他帶到懷裡。
吻落下的時候,他沒再逃。
不再害怕有人看見。
不再害怕自己心裡的渴望。
那些一路以來的顫抖和逃避,都在這個擁抱裡,慢慢平息。
窗外有鳥鳴。
屋裡很安靜。
這不是故事的終點。
只是他終於明白:
有些人,是此生唯一的答案。
有些家,是兩個人一起建起來的地方。
無論世界怎麼變。
他都會選擇,再一次,和他一起出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