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發光的人」把他叫了過去。他央求小潘放了他。小潘覺得發光的人很可憐,於是偷偷摸摸替他解開了繩子。結果沒想到,對方居然立刻用那條繩子綁住他後就逃走了。他身上的光消失了,輪到小潘發光。
父親和營地裡的人在不久後發現了他。父親與曾經友好的同伴們爭論沒多久就大打出手。
接下來的景象小潘仍歷歷在目。父親一邊揮舞棍棒,一邊叫他逃跑;可是小潘早就被逮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人從後頭偷襲。父親跌倒了,一群人圍上去架住他、一陣痛毆。
在小潘的雙眼被矇住以前,他看到父親的脖子前架著冰冷鋒利的刀。
牽著貨車的馬匹晃動身子甩掉雨水。輪軸轉動,剛好壓過疑似是樹枝的物體,響起清脆的斷裂聲。
他在那天晚上也聽到相似的聲音。
滂沱大雨將小潘周遭隔絕開來,讓他有機會可以大哭特哭。淚水弄濕本就有些受潮的木頭地板,扭了扭腳趾,剛好壓在裸露的木頭纖維上,竟讓小潘有種像在踩棉花的觸感。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聲驟然消止,小潘也哭得有點累了,他眨著腫脹的眼睛,望向隔壁貨車。有些人仍在瞧著他看。他們眼中沒有半點憐憫,也沒了先前的忌心;就只是用著無神面容注視他。乍看之下毫無情感,可是小潘認得出來,那是歷經莫大苦難與絕望後會有的表情。不是刻意要針對誰,但總需要有個對象方便他們發洩這股沉默的躁動。
人口販子再度回到崗位。他們點起火把,貨車重新駛動。在通過寬敞的馬路後,貨車忽然轉向窄小顛簸的小徑。搖晃的車身不僅晃動著小潘的小腦袋、讓屁股折騰作痛,也讓插在牢籠兩側的火光不斷搖擺。小潘在腦海裡想像著火苗落入牢內,把他活活燒死的恐怖景象。
車隊才行進沒多久又停了下來。這次不是因為下雨,而是前頭被滑落的土石塊堵住了。
某個剛巧從旁經過的人口販子雙手抱胸,嘴邊碎念個不停。小潘認出這個人,他有張大鬍子,頭髮如翅膀般分岔出去,鼓鼓的臉頰有兩塊偏黑的印記;小潘私底下都叫他鷹男。鷹男是個很受歡迎的大好人,以前大家都非常聽他的話,與父親的關係也特別要好,還時常送小點心給小潘吃。大家吵架時,鷹男會出來勸架、分東西給肚子餓的人吃;有時車隊遇上強盜,鷹男還會把強盜的頭砍下來讓小潘踢著玩。
小潘記得很清楚,鷹男沒有參與殺害父親,就只是站在旁邊看著。他相信鷹男肯定是很怕變壞的大家,他是人口販子裡唯一的善良叔叔。自從被關在貨車後,小潘就一直沒有機會見到鷹男,可是現在居然遇上了!
小潘心中燃起一絲希望,搞不好鷹男願意救他!
小潘匆忙鑽到鷹男面前,然後往欄杆猛力拍了拍;正要開口呼救,一記拳頭忽然砸上來,小潘嚇得倒退好幾步。鷹男喝斥著人口販子,要他們趕緊把貨物趕下來;聽起來,他打算讓貨物們去把阻擋去路的石塊清除乾淨。
他斜眼瞄了小潘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就直接走開。鷹男的冷漠態度讓小潘頓時錯愕不已。他不理解以前還會哄著他笑、陪他玩、對他好的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淡?其它人還好說,可是他們跟鷹男的感情明明很好、好到大家分不出來誰才是小潘的父親才對!
只見人口販子抄起棍子與長鞭,打開牢籠門後就直接闖入,然後把一些看上去還很健壯的人趕下車。有些貨物試圖想抵抗,但在棍棒與鞭子的威嚇下,他們根本不敢多加造次。
「還能動的都給我出來!」
鷹男領著一群手持彎刀的跟班在四周來回叫喊。當他回到小潘附近,對面的貨車忽然傳來騷動。一名才剛走出牢籠的豹人揮開抵著後背的棍子,然後朝在貨車底下等待的持鞭人揍了一拳。
人口販子很快就提起武器圍上來,而豹人也舉起撿來的棍子,發出可怕的嘶吼聲,試圖逼退對手。
「竟敢在我面前惹事?」鷹男在後方怒視著豹人。
「叫你的人退開!」豹人怒吼道。
「哼!區區一個奴隸別想命令我。你以為我會讓你就這樣逃走?逮住他!」鷹男喝令道。
人口販子一擁而上,即使豹人魁梧有力,一棒接連打翻好幾個成年人,可是他終究寡不敵眾。一記從後方甩來的長鞭打在後腦勺,豹人哀嚎一聲捲著尾巴滾落在地。人口販子趁機輪番對他猛踹。
「別打死他了。」鷹男出面阻止,臉上露出一抹邪笑。「等會告訴黑市好消息,這傢伙很耐用,讓他們出個好價錢。把他扛回去。」鷹男下達無情的命令後便走開了,在他身後還跟著一批被人口販子驅趕的貨物們。
此時小潘總算才明白,大家之所以這麼聽鷹男的話,原因在於他就是這群人的老大。這是小潘跟著人口販子生活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意識到鷹男的長相,就跟父親時常要他提防的壞蛋們長得一模一樣。
被扔回籠子裡的豹人一動也不動,小潘本來以為他死了;不過才隔一會,豹人突然睜開眼、吃力地盤坐起來,搔著滿是紅斑的額頭──他果然很強壯,就像真正的野豹一樣!雖說如此,他還是被打得很慘。豹人大口喘息,臉色不是很好看,額頭與手臂都流著黯淡的血液。
小潘不敢再多看豹人一眼。不是因為他怕血,而是豹人滿身是傷的樣子,會讓他想起父親。
豹人僥倖逃過一劫,但其它人就沒那麼幸運了。更多貨物被帶下車,他們雙手被束上粗繩,然後在人口販子嚴厲喝斥下魚貫走過。小潘的注意力被某個裸著上半身的微胖男人吸引住。他的手臂到肩膀處幾乎佈滿傷痕,臉頰一側還有十字形狀的撕裂舊傷;父親以前提過,像這種帶很多傷口的人,曾經都是非常勇猛的戰士。只是再怎麼厲害的戰士,到了貨車裡就只是個貨物、奴隸。他已無尊嚴可言。
戰士不經意轉頭,正巧與小潘對上眼。戰士的眼神就與其它人如出一轍,對小潘感到訝異;不過他很快就收起好奇心,無神地看向前方。他被帶走了,跟許多曾是自由身的貨物一樣;不久之後,前頭傳來石塊被挪動、翻滾的噪音,以及人口販子的催促聲。
小潘慢慢爬到牢籠最深處,背靠在唯一一面木牆旁,抱膝蹲坐。
他想小睡一會。睡一覺,搞不好夢就醒了。這一切都只是夢。他的父親還沒死,他沒有放走那個發光的人,他也沒有被人當成貨物。
他想起父親曾說要帶他偷偷逃到別的地方,四處遊玩;那時,他就一直把這份承諾當作夢想寄望著。可是在父親死後,夢想也跟著沒了。他不喜歡這樣。所以,他寧可期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只是夢。
他要睡覺,然後把夢敲醒──
「喂,小鬼!別睡了,起來!」
一聲怒吼把小潘嚇醒。他慌忙抬頭,發現鷹男就站在他面前惡狠狠瞪著他。
「自己進去。我可不想對小孩子動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