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出任何開始的理由。
他盯著天花板,沒有立刻動彈,眼珠只是緩慢地偏向右上方,像在檢查自己還有沒有活著。
大概是下午三點,他記不起來自己是幾點睡的,也不知道昨晚有沒有真正睡著。印象裡,依稀做了一場夢,夢裡沒有什麼劇情,只是一種綿長的下墜感,把他往某個看不見底的地方拉。
他翻身,薄被從肩膀滑落,露出突出的鎖骨和幾道壓痕。床邊擺著一杯昨晚喝到一半的水,已經失溫,杯壁覆著一層霧氣。他看著那杯水,想起有人曾說,如果在醒來的時候能喝一口,就算是跟自己和解的第一步,但他沒有動,只是讓視線在透明的杯沿停留很久,直到眼睛開始發痠。
一個小時後,鬧鐘在床頭響了三次,他終於伸手按掉。手機的螢幕顯示幾條訊息,都是外送平台的推播,沒有誰在找他。他的編輯最後一次聯絡,已經是兩個月前,語氣依然禮貌:「如果你需要更多時間,隨時告訴我。」
他沒有回覆,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比起說「我還在寫」,或者「再給我一點時間」,他更誠實的答案只有:「我什麼都寫不出來。」
那本書已經停在第十六章,前面十五章,他用了近一年才完成,帶著某種驚人的耐心去琢磨每一個句子,像是在修補一面破裂的鏡子。
每當他寫完一小段,就會反覆朗讀,確認語氣是否正確,是否足夠乾淨。但到了第十六章,他忽然失去了所有動力,像是有人把他腦裡最後一盞燈也關掉。
他再沒有提筆。
從此以後,日子變得無聲無息,好比一條封閉的水管,偶爾會有微弱的水流拍打內壁,但很快就恢復死寂。
他撐起身子坐在床沿,低頭看著自己赤裸的小腿,皮膚蒼白,血管細細浮在表層。他已經一週沒出門,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都是透過外送解決,垃圾袋擠在玄關,像一排無聲的證據。他有時會想,或許有一天自己就會這樣在床上枯乾,直到哪個人意識到他失聯,才會破門而入,把這具失溫的身體從床上抱起。
但那是未來的事,他現在什麼也不想做。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是銀行發來的每月提醒:「您的自動扣款已完成。」
他放下手機,深呼吸,努力在胸口找到一絲重量感。
最近他總覺得呼吸變輕了,像隨時會被抽走。如果這就是死亡的預演,其實也不算可怕,只是——緩慢而已。
他終於站起來,赤腳踩在冰冷的木地板,腳掌貼上去的瞬間,有一種微弱的真實感。
至少,他還能感覺到冷。
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裡面只有半瓶礦泉水和一包皺掉的速食麵。他拿出那包麵,手指在塑膠包裝上來回摩擦,最後還是放回去。他不餓,或者說,他已經分不出飢餓和厭倦的差別。
他轉身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桌上有一本筆記本,封面被翻得起了毛邊。他盯著那本筆記本看了很久,終於伸手翻開,裡面有他過去寫的短篇,密密麻麻的字,筆跡整齊,像是一種想要強迫秩序的努力。
——「有時候,我無法確認自己是否存在。」
他讀到這一行,心裡忽然一緊。他記不清當時為什麼要寫下這句話,也不記得自己是否曾找過答案。只是那一刻,他想起很多片段——深夜獨自坐在書桌前,為了一句對白反覆修改,然後把整頁撕掉;或者是更早以前,他還在念大學的時候,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文字能被人看見,曾短暫有過一點點驕傲。
後來,驕傲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空白。
他闔上筆記本,把它放回原位。
窗外的天光一點點往下移,從地板退到牆角,再退到桌腳,好像再過一會兒,屋子就要完全黑下來。他沒有開燈,也沒有起身。
他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腦子裡閃過很多人臉,有些是親戚,有些是過去短暫來往過的朋友。他們或許在很遠的地方各自過著自己的日子,偶爾還會想起他,然後感到一點愧疚——但那種愧疚轉瞬即逝,如風吹散的灰。
他不怪任何人。他知道,自己的沉默是一種消耗,誰靠近都會疲憊。
他曾試著用盡力氣讓自己看起來正常:正常吃飯、正常說話、正常回訊息。但那種努力持續不了多久,就像把一塊破布用力拉直,下一秒就會撕裂。他放棄過無數次,也想過不再嘗試。
有人問過他:「你是不是不想好起來?」
他沒回答。他其實很想好起來,只是實在太累了。
手機在沙發邊震動,他不想看,但手還是下意識伸了過去。
螢幕亮起,是外送平台發來的「今天要不要點餐?」
他盯著那句廣告文案,喉頭湧起一陣莫名的酸意。
明明什麼都沒有發生,卻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
他低頭,額頭抵在膝蓋上,眼淚順著鼻樑緩慢滲出,落在灰色的沙發套上。哭並沒有帶來任何釋放感,只是讓他確定——自己還沒死。
天黑下來了。屋子裡只剩手機微弱的光。
他緩慢地抬起頭,看著那一點光亮,心想:
我想不出任何開始的理由。
但還是必須醒著,還是要坐在這裡,等夜過去。
就只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