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黨於726大罷免失敗後,仍戀戰823大罷免。在野望執政黨知難而退,綠營內亦有止損的呼籲,被當作耳邊風。大罷免的起因正是執政黨不接受2024大選的結果,認賭不服輸、掀翻賭桌,如今又怎會認輸?不成是非理性的飛蛾撲火?恐怕是欲罷不能。破壞國會體制另搞“更大的民主”,好比從魔壺中放出精靈,不是隨意可以收得回去的。
自以為是原創的賴清德有所不知,“大民主”一詞發明於1960年代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毛澤東用“中央文革小組”取代黨中央、發動群眾“開門整黨”,洗滌黨內的雜質。它並非孤立突發事件,乃1949以後的“無產階級專政底下繼續革命”、逐浪而高,最後湧現的一股超級海嘯。“不斷革命”的落實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動員,每一次運動都製造了一批“專政對象”,累積成一群“地富反右壞”的去公民化範疇。“不斷革命”的動量最後撞向中共本尊,打倒對象變成“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文革一反歷次政治動員模式,以往都由黨領導,發動群眾打擊反革命份子,同時從運動中的積極份子裡發展新黨員。文革卻是“開門整黨”,發動群眾打倒中央與地方的“當權派”,同時讓“在紅旗底下長大”無革命練歷的一代籍革命造反養成革命接班人。他們就是以中學生為主的“紅衛兵”。但精靈放出來後,收回魔瓶裡去卻大費周章。當局用了“復課鬧革命”的話術,把重啟被文革打斷的教育制度、讓造反派收心重返教室說成是另一場“革命”,藉此解散紅衛兵組織,但成效不著。至少有三屆停學的中學生成為城市的亂源,當局遂發動“上山下鄉”運動、促使城市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革命小將再“紅”也好,總“紅”不過體力勞動者吧!然既云將革命進行到底,總有不肯罷休者,例如湖南的“省無聯”主張廢除“中華人民共和國”,另立“中華人民公社”,這批極左派惟有動用軍方逮捕,事過境遷後獲得平反。
在一些“先天右”觀察者眼中,文革是邪惡的中共舉世無雙的現象。這種知識病態學解釋不了歷史,更無助做比較歷史研究:中共這段史實替台灣光復後的政黨史提供了新的洞見。相對後國府時代的國民黨,從戒嚴時期的“黨外”發展而成的民進黨走到今日,也步上中共文革之路。
對台灣的民主化,蔣經國後期的開放黨禁與“黨外”的努力同樣有功。若套用文革前中國大陸一度流行的階級鬥爭史學,是歷代的農民戰爭不斷迫使統治階級“讓步”,成為封建社會前進的動力,似乎亦可是一波又一波的民運終結台灣戒嚴時期的寫照。
作為讓出政權的一方,國民黨先天上就懷了原罪、處於被動。即使政黨輪替已讓民進黨當權了9年的今日,仍覺得國民黨必須是“讓”的這一方,這次要求是永遠讓出中央執政權,並搭上“中華民國”這塊大宅門橫匾,以便在不容更改國號的情形下將“其餘”的“中國人”擠出這所大宅。(詳《身份認同的竊取犯》)
民進黨之所以掌握這個“道德的制高點”,乃因台灣走出戒嚴時期有一個民間運動的譜系學,而民進黨則攫取了這個譜系的光環。該譜系從早期的台獨、籌建反對黨、民運、社運、學運,一波接一波,待國府時期終結,它的主旋律由民主訴求轉成獨立建國,蓋國民黨是來自大陸的政權,又與信誓統一台灣的中共同具蘇聯淵源,因此“反威權”與“台獨”這兩個圓形越趨重疊—直至今日的賴清德政權又頂愚蠢地把它們兩極化。
國府時代結束,歷來作為台灣民運衝擊對象的國民黨,既然是“讓”的一方,自然不配備群眾運動的機制。它頂多期待教科書式的政黨輪替,如果台灣社會與經濟上道,那麼將與敵對黨比政績,輪班當太平宰相。這不正是國父思想的從“軍政”到“訓政”到“憲政”之路嗎?
但這絕非民進黨的“福山式歷史的終結”。國府時期結束後,民運的主旋律已朝台獨方向變奏,該目標未達,因此是“革命尚未成功”。綠營的陣容由一波又一波的民運獲得補充,從未解散打擊國民黨的群眾動員機制,即使當了權仍不可免陷入“不斷革命論”思維。
顯然,即使政黨輪替了兩番,國民黨仍擺脫不了拳擊沙袋的角色。馬英九政府就面臨了兩記重擊:野草莓運動和太陽花運動,但訴求已非威權時代的反戒嚴、反萬年國代之類,而是杯葛與大陸的交往。在國民黨再度成為在野黨後,對它的攻擊仍不減其銳,該不是防範國府時代威權統治的復辟,而是怕他們引來對岸的中共威權統治。
這樣,就易理解待至蔡英文加上賴清德一共9年的統治,仍能維持“民運”打擊在野的國民黨的氣勢。這有點像“無產階級專政底下的繼續革命”。此概念弔詭之處在被專政的對象是“剝削階級”,但既被鎮壓打翻在地又何能騎在人民頭上剝削?當指防範他們復辟而言。在台灣這9年來,理論上為民喉舌的媒體的功能也從監督執政黨轉向抹黑在野黨,在競選期間也是發揮保王黨功能多於保障政黨輪替的民主功能。由執政黨豢養的網軍側翼則發揮了文革時代專從事揪鬥、鬥垮、鬥臭的紅衛兵功能。凡此種種,都把民進黨推上了昔日國府時代獨享的“威權”地位。
原本,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給民進黨注入了新血,俾2012年敗選給國民黨的蔡英文得以重整旗鼓,在兩年後掌政權。待至2024賴清德以少數當選總統,視在野黨在國會佔多數席為眼中釘,即欲重演太陽花運動衝擊國會故事,原本已打出“太陽花2:0”旗幟,後方以會師地點青島東路改為“青鳥行動”。
惜乎歷史不重演,太陽花世代已有一半從小綠轉成了反對黨,柯文哲的民眾黨的“小草”則是對國府時代的“威權”無感、反而在民進黨的“威權”底下長大的一代。諷刺的是:“小草”一詞源自蔡英文在太陽花行動餘波蕩漾期裡提出的“民主小草2014青年參政翻轉基層”計畫。
更滑稽的是國民黨被趕鴨子上架。在台灣認同的比例已遠超中國認同的今日,國民黨的“原罪”是一個沈重的負擔。問題是:台灣為數不多的統派也不見得會全體投票給藍營,因為它像綠營的一個影子。保留“中國人認同”的人無疑會多於國家統一派,但彼輩會憤於國民黨不敢把被獨派“去中國化”的歷史課綱改回來。因此。在2024的大選中,國民黨之能成為國會的多數黨,主要由於選民期待它擔起教科書式的反對黨角色:監督弊案山積的執政黨。
民進黨為了阻擋在野黨揭弊,祭出“反國會擴權”、維護五權分立的大纛,並扣紅帽子,控在野黨立委是“中共同路人”。這個說法十分蠢,它將60%的選民都打成了統派。顯然,民進黨寧滅自己威風,也得否定這次大選。該黨用黨意輾壓民意的惡習養成已久。蔡英文時代即集中基本盤用公投“贊成吃萊豬”來擊退70%的民意。最近則是用“貪發放一萬元”來污衊造成726大失敗的主流民意。
民進黨成新威權,民間早已心知肚明,才會有上次大選與這次大罷免的結果。真正使焦慮升級的新因素是:賴清德上台後,有將“威權”往“戒嚴”方向推進的意圖。執政黨羈押反對黨領袖柯文哲,勾起彭明敏案和施明德案的歷史記憶。為了癱瘓國民黨的以罷制罷,黴菌綠化的公、檢、法從北到南端掉了一大串國民黨的地方黨部,恍如戒嚴時期警備總部查封黨外的辦事處。
這類小動作是枉作小人,因為它拿掉了對照組。國民黨挑選罷免6位民進黨立委,假若遞件成功,也不會罷成的。唯一遞件成功的是罷免南投縣的一名綠營縣議員,果然以失敗告終。道理很簡單,綠藍雙方都是在顏色異己的選區著力,搖擺區不是沒有,但無足輕重。枉作小人者沒能改變這個局面,徒然暴露了當權派的螃蟹身形,還抽掉了賴清德“沒有贏、也沒有輸”這個判斷的準確性。
726以後,賴清德真的沒有理由叫停。經2024年和這次大罷免的驗證,靠民運起家的綠營的民間力量就只剩下這些,“黨國大業”的新生代在他們,因此不宜挫傷彼等的積極性,823仍須與這些“公民”同行。況且,目前把持“中央文革小組”的野獸派(鳥、熊、貓、狼、蟾蜍),在蔡英文時代還名不見經傳、如今斗膽吆喝黨外時期的元老“滾”的這一夥,若承認失敗的話,他們的風光日子也到了頭。
但民進黨這場豪賭確是目光如豆,打的是小算盤:能罷掉反對黨民代一個是一個,若全部落空頂多維持原樣,己方仍毫髮無損,全然是無本生意(浪費的公帑不算在內)。然而,發生的卻是一場海變(sea change),再也無法變回原形:“台獨”與“捍衛民主”這兩個圓圈已無法覆疊,且成為對立極。
毛澤東的文革也是把五四時期以來中國革命運動深化厚積的燃素來個大點燃,雖光芒萬丈,但一次性全燒光,從此不再走上這條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