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羅斯西伯利亞邊陲的小鎮,冬天總是比任何地方都長。她的童年在厚重的雪裡渡過,木造小屋的窗子結著冰花,外頭的風像永遠不會停息的野獸聲呼嘯而過。她的名字是安雅。小時候,她既不覺得自己特別漂亮,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與眾不同。個性安靜、內向,常常只是默默地坐在教室角落畫畫和彈鋼琴,或是陪母親去市場買菜,幫忙做家事的乖巧女孩。 命運在她十四歲時出現了轉彎。那年,一位從莫斯科來的攝影師,偶然到小鎮拍攝風景,看到在街頭幫母親大包小包提貨的安雅。他對她的高挑身材與精緻又白皙臉龐產生了興趣,他悄悄拍了一張照片,留下聯絡方式。幾個月後,這張照片意外出現在一場模特兒甄選的桌上。果然安雅被選中,前往莫斯科接受專業的模特兒培訓。 初到莫斯科模特兒學院的那一天,安雅覺得自己像是被丟進了另一個世界。高挑的女孩們排成整齊的隊伍,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緊身衣,頭髮一絲不苟地紮起。牆壁刷得雪白,地板是長而窄的木質走道,像一條專門測試意志的跑道。 導師卡特琳娜是一位退休的超級模特兒,當她走進來時,腳步聲沉穩有力,鞋跟在木頭地板震動著。她曾經是巴黎伸展台的寵兒,現在卻是以嚴厲著名的秀場導師。她掃視一圈,目光像冰刀般從下往上劃過每位女孩。 「這裡不是你們幻想的舞台。」她的聲音低沉卻有力,「記住!這裡是戰場訓練營。誰撐得住,誰才有資格站上國際伸展台。誰撐不住,就給我立刻回家!我不會強迫妳們留下!」 安雅低下頭,心臟怦怦直跳。 訓練從台步開始。女孩腳上都穿著至少十公分的高跟鞋。 「直線,走!」卡特琳娜手裡握著一根細長的木棍,啪地敲在牆上。 第一位女孩走上走道,步伐略顯僵硬。卡特琳娜立刻喝斥:「腳尖!你的腳尖沒有延伸出去!你以為觀眾想看一個走路像農婦的人嗎?」 那女孩嚇得臉色發白,立刻重來。 輪到安雅時,她努力抬頭,眼神直視前方。但鞋跟讓她身體重心不穩,一個踉蹌讓她跌倒。 「停!」卡特琳娜冷冷喊道,「妳在幹嘛?!給我站起來!」她的木棍敲在安雅的膝蓋上,「膝蓋要收緊!重心要穩!這不是散步,這是戰鬥!」 安雅臉覺得丟臉,臉龐漲得通紅,小聲回了一句:「對不起,老師。」 「對不起沒用。重新來!」 安雅再次走上去,這一次她屏住呼吸,腳步沉穩許多。當她走到走道盡頭時,另一位女孩低聲對她說:「第一次誰都會摔,我第一天還直接扭到腳呢。」 安雅忍住上課的壓力,但心裡更沉重。 除了走路,她們還要練習轉身。卡特琳娜要求她們在兩秒內完成一個 180 度的轉身。「一!二!轉!」她口令下達,女孩們動作整齊劃一。 安雅轉得稍慢半拍。 「安雅!」木棍啪地敲在地板上,「你要像刀子一樣,乾淨利落。這樣的速度,巴黎會把你淘汰!」卡特琳嚴肅地說。 安雅深吸一口氣,暗暗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退縮,要勇敢一點。 接下來是表情課。她們被迫在強光燈下站立數分鐘,臉上不能有任何情感波動。 「微笑?」卡特琳娜走到一位女孩面前,冷冷一笑,「這裡不是鄉村婚禮。收起你那些廉價的表情!」 她轉身走到安雅面前,盯著她蒼白的臉。「你,看著我。你心裡在想什麼?」 安雅愣住,喉嚨乾澀:「我……什麼也沒想。」 「很好!」卡特琳娜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什麼都不准想。你們要學會成為一張空白的畫布,成為沒有思想的娃娃,讓珠寶在你們身上說話。記住,你們不是主角,永遠都不是。」 教室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女孩們彼此對視,眼裡都帶著壓抑。 下課後,安雅和室友蓮娜走在走廊裡。伊蓮娜小聲嘆氣:「她就像魔鬼一樣。可偏偏我們都得靠她,才能被大品牌看見。」 安雅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回道:「也許…我們真的只能是訓練有素,被操縱的娃娃。」 蓮娜拍拍她的肩,苦笑:「那也比沒機會站上舞台好吧。」 夜裡,安雅獨自坐在宿舍窗邊,望著外頭冰冷的街燈。腳趾因鞋跟磨破而隱隱作痛,肩膀酸得抬不動,小腿時而抽筋,但導師的聲音卻不斷在耳邊迴響:「你不是主角。你必須學會冷漠。你只是讓珠寶閃耀的娃娃。」 她輕輕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閉上眼。她知道,自己正在被一步步塑造成「專業模特兒」,卻也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她心底漸漸枯萎和掏空。 安雅從不反駁,她照單全收,將自己壓抑到近乎沒有情緒。除了台步,她們還要學習如何轉身、如何在攝影棚中擺出「完美」的姿勢,甚至連笑容都被糾正:「太真誠了,不需要。你必須冷漠一點,酷酷的表情,不需要熱情如火,因為冷漠才是高級。」 她很快被導師讚賞為最「可塑」的一位。她沒有反抗,也不會質疑,只是像機械般完成所有要求。這樣的「聽話」,讓她在短短兩年內便被送往巴黎,登上國際舞台。 巴黎的伸展台,比她想像的更加刺眼。鎂光燈如暴雨降下,每一場秀都是戰場。她開始與世界頂尖的品牌合作:《卡笛爾》的鑽石項鍊,冰冷而華貴,閃爍在她蒼白的鎖骨上;《汎可亞柏》的祖母綠耳墜,搖曳在她的無表情臉龐旁;《第凡尼》的藍寶石項鍊,戴在她骨感的鎖骨,像藍色星辰閃耀在身上。她還為許多知名雜誌拍攝封面大片,每一次都被廠商稱為「珠寶的最佳襯托者」。 然而,讚美並沒有讓她覺得幸福。每一次回到飯店的鏡子前,她都只看到一張僵硬的臉,連朋友講的笑話也沒感覺。彷彿這張臉不屬於她。她在時尚產業裡,就像一個被人操控的木偶,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讓珠寶閃耀。她的個性、想法與情感,全被掩蓋在珠光寶氣之下。 漸漸地,她的心開始變得空洞。她連笑都忘了怎麼笑,眼神空洞無神。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失去了靈魂。 就在這樣的日子裡,她遇見了他。 他叫亞歷山大,是一位低調的珠寶收藏家。不同於那些只在秀場追逐名模的富豪,他總是靜靜地坐在觀眾席後方。今晚他專注看著舞台上的她,視線不是落在佩戴的閃亮珠寶,而是她的深邃而嫵媚的眼睛和獨特的靈魂。 當音樂響起,珠寶展的燈光明亮刺眼,安雅戴著豪華的鉑金藍寶石項鍊和耳環套組,站在水晶燈下,臉龐冷漠無表情。她知道,自己此刻只是襯托這件珠寶的載體。 安雅隨著音樂,挺直背,手插著腰,一路走向舞台末端,音樂已經將她高跟鞋的聲音淹沒。 亞歷山大在人群之外凝視著她。他的眼神不同,不像其他賓客那樣只是盯著珠寶或她的身材,而是帶著一種好奇,想要看穿她的心。 珠寶秀結束後,他主動走到後台。 等安雅換完衣服出來。「你看起來很特別。」他的聲音溫和,帶著一點好奇。 安雅愣了一下,慣性地回以職業性的冷淡:「特別? 哪裡特別?我只是展示珠寶而已。」 微微一笑,伸出手:「我叫亞歷山大,是位珠寶藏家。可我收藏的不只是珠寶,我更喜歡觀察佩戴它們的人。」 安雅遲疑片刻,才伸手輕握:「您好,我叫安雅,剛才冒昧回答您。」 「安雅,這個名字真不錯,像個純真的女孩名字。」他低聲重複這個名字,好像在品味,「你在燈光下站得那麼久,臉卻沒有表情,身體又非常挺拔。這需要極強的意志力吧。」 「這是工作。」她淡淡回應,「我們被訓練成沒有情緒。導師說,珠寶才是舞台的主角。」 他看著她,眼神認真:「你錯了。珠寶再閃耀,也需要美麗的靈魂去傳遞。否則它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 安雅心口一震。她從來沒有人聽過有人這麼說。 她忍不住輕聲道:「你不會明白,舞台上,我們只是傀儡。廠商要的是冷光、相機、觀眾,他們要的不是我。」 亞歷山大卻搖頭:「也許你以為自己是傀儡,但我剛才看到的,不是冷漠的娃娃,而是一個極力壓抑自己情感的女人。」 安雅抿唇,久久沒有說話。 他換了個語氣,試探般地問:「你喜歡什麼?除了珠寶和舞台之外,你真正喜歡什麼?」 這是安雅第一次有人在工作之外問起她的嗜好。她沉默片刻,才低聲回答:「音樂吧。我小時候和教會的司琴老師學過幾年鋼琴,她免費教我的,後來當模特兒就沒有時間練習,而且家裡經濟也不允許我做夢。」
亞歷山大眼神一亮:「太巧了。我也彈鋼琴,我可以教妳。我收藏的除了寶石,還有一座百年手工老琴。妳可以來彈看看,音色真的很棒!」 安雅意外地抬起眼,第一次露出一絲真實的微笑。「你也會鋼琴?」 「不算專業,只是興趣而已。」他笑了笑,「但音樂和寶石很像,都需要靈魂去共鳴。沒有靈魂,再完美的技術也只是空殼。」 這句話像是擊中她心底某個最隱秘的角落。她忽然覺得,在這個男人面前,自己不必再裝作冷漠。 她低聲說:「你是我遇過最特別的人。」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眼神堅定卻溫柔:「因為我看到的不是『模特兒安雅』,而是那個會在燈光背後自由奔放的安雅。從第一眼看到妳,我就知道自己想認識的,是妳。」 安雅的心,第一次微微顫動,心噗通地跳。 後來,亞歷山大看著她無數次的珠寶秀。她雖面無表情地走過,他卻總能捕捉到她眼底深處的靈魂。 漸漸地,他開始在秀後等她,並在一次晚宴上,將一枚戒指交到她手裡。戒指很美麗,但造型簡約樸素。 「哇,這寶石我好特別,我沒看過這麼特別的主石,這是什麼寶石?」 亞歷山大:「這是我收藏多年的金綠玉貓眼石。很美吧,像妳瞳孔顏色一樣美麗。送妳當做生日禮物吧!妳不是今天生日嗎? 安雅,生日快樂!」 安雅開心地說:「謝謝您,您怎麼知道我今天生日?您怎麼知道我喜歡沒有豪華配鑽的珠寶,喜歡款式簡單有個性的戒指,好適合我喔!」。她將戒指套在指頭上。 亞歷山大只是微笑,語氣溫和卻堅定:「因為像妳的個性一樣簡單不做作,你不需要豪華珠寶去證明妳的價值,妳本身就足以發光了啊!我欣賞的是妳的獨特靈魂,當然,妳美麗的外表,我也很喜歡!」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直接劃過她的心。多年來第一次,她感覺有人真正「看見」她的內在,而不是只看見珠寶或她的外表。 他對她的感情是含蓄的,像暗戀一般,不張揚,卻持續守候。她漸漸接受他帶她去做一些普通的事:清晨在塞納河畔慢跑,午後去簡單的咖啡館喝黑咖啡,夜晚不談秀場,而是一起在公園裡散步。她和他共度的每一天,開始沒有鎂光燈,沒有高跟鞋的折磨,享受真實的呼吸與微笑。 在這些日子裡,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人,而不是商品。她開始嘗試在鏡子前笑,嘗試用自己的語氣說話。亞歷山大鼓勵她去學習繪畫與音樂,讓她的靈魂不再只是一個空殼。 她的改變很快被業界察覺。有人說她變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完美冷漠」。攝影師嫌她笑容「太真實」,設計師嫌她眼神「不夠高級」。 但她已經不在乎了。因為她明白,如果模特兒只能是珠寶的架子,那麼她寧願不再當模特兒。 於是,她拒絕了一些伸展台的邀約,慢慢退出時尚中心。最後一次的走秀,她特別穿著一襲黑色晚禮服,只戴著亞歷山大送的金綠玉貓眼石。舞台上鎂光燈閃爍,但她的眼神,第一次閃耀著屬於她自己的光。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瞬間,她笑了出來。 那場秀結束後,她悄然離開珠寶秀場,不再回頭。 往後的日子,她選擇了平凡卻真實的生活。她畫畫、彈鋼琴、旅行、寫日記,偶爾與亞歷山大一起參加小型展覽,卻再也不為大品牌走秀。 人們逐漸忘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她曾是「珠寶最完美的襯托者」。但在她自己的心裡,她知道,自己終於從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珠寶再美,若無靈魂,只是冷冰冰的裝飾。她的靈魂,才是最珍貴的寶石。 寶石繪畫&寶石小說 /Tina Chi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