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石極短篇系列小說4【月光石許願盒】
十九世紀末的維也納,冬夜總帶著一股靜謐的莊嚴。積雪覆蓋的鵝卵石路面,在煤氣燈下閃著銀白光澤,馬車轔轔而過,車輪與冰雪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響。行人裹著呢大衣與高帽,女人們踩著長裙,將圍巾包緊,手上提著毛皮暖手筒,腳步急促。冷風裡混合著馬匹的氣味、炭火燃燒的煙味,以及不遠處麵包鋪飄來的香氣。
安德烈拉緊大衣,將雙手插入口袋。指尖觸到一個小小的銀質盒子,盒蓋有十字架浮雕,正中央鑲著一顆渾圓巨大的月光石,泛著冷冽的藍白色光澤。那是母親的遺物,她臨終時對他說過:「如果你有真正的願望,把它寫下來,放進這個盒子。我會化成一道月光替你守護。」多年來,他從未當真,只當作隨身的幸運物。
就在他路途中,一個轉角準備回到租屋時,耳邊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
在煤氣燈下,一位年輕女子正拉著琴。她的外套略顯舊,指尖卻在弦上靈巧跳動。旋律輕快中帶著憂傷,在雪夜裡清晰得像是撥開寒冷的火焰。幾位路人停下來,有人投下一兩枚硬幣,隨即又匆匆離去。
安德烈卻愣住了。那不像隨意討生活的街頭演奏,而是真正的音樂。音色溫暖又有張力,帶著靈魂,像在傾訴,也像用小提琴在說故事。
表演完畢,女子抬頭,琥珀色的眼睛與他相遇。她愣了幾秒,隨即微笑。
安德烈走上前,把僅剩的硬幣放入她的琴盒:「妳的演奏…真像雪夜裡的火光,照亮了冬季。」
女子輕聲道謝,聲音柔和而堅韌。「謝謝! 在這樣寒冷的夜裡,有人願意停下來聽,就已經是很幸運了。」
「我叫安德烈。」他伸出手。
「您好,我叫瑪麗亞。」手指因寒冷而泛紅冰凍。
安德烈忍不住問:「妳第一次在這裡演奏嗎?有在其他地方比如咖啡館演奏過嗎?」
「對啊,這裡好像比較多人潮,咖啡館的表演需要太少,街頭至少能換幾枚硬幣,買得起一份熱湯。」她笑得坦然。
那一刻,安德烈心底微微顫動。他想起自己日復一日在咖啡館伴奏的生活,也只是為了微薄的薪酬。兩人的境況何其相似。
「明天,妳能來我工作的咖啡館嗎?」他脫口而出,「那裡有鋼琴,我們可以試著合奏。」
瑪麗亞愣了一下,眼裡閃過彩虹。「你是鋼琴家?」
「算是吧,我只是在咖啡館表演的小小演奏者。」安德烈笑笑。
瑪麗亞微笑點頭,接過他寫下的地址。
雪夜裡,煤氣燈忽明忽暗,他們的故事就此展開...
翌日下午,維也納的百年老咖啡館「艾爾米特」,店裡空氣裡混雜著濃烈的黑咖啡香氣與雪茄煙味。牆上掛著銅燈罩,映出昏黃的光。木製桌椅磨得光亮又有歷史痕跡,桌上散落著報紙與象棋盤,幾位老紳士戴著高帽,邊喝咖啡邊低聲辯論政治。女侍穿著黑裙與白圍裙,端著咖啡與奶油蛋糕。
安德烈坐在角落的鋼琴前,手指輕觸琴鍵,心裡卻緊張無比。他懷疑昨夜的邂逅是否只是一場夢。
直到門被推開,冷風捲進來,瑪麗亞抱著琴走進來。她臉頰被寒風吹得紅潤,眼神卻亮如星辰。
「我來了。」她微笑著。
安德烈的心彷彿被悄悄敲擊。他點點頭,示意她站在身旁。
和她演奏了昨日她在街頭表演的曲目
當瑪麗亞將琴架在肩上,第一個音符響起時,空氣彷彿被劃開。她的弓在弦上拉出一個悠長的顫音,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如同雪夜裡的呼吸。音色不僅是純淨的亮,而是帶著溫度,像火苗在冷風中輕輕搖曳。
安德烈隨即壓下鋼琴的和弦,低音區像沉穩的地基,和弦展開時帶著圓潤的厚度,像是深沉的鐘聲在支撐著旋律。他並非只是伴奏,而是以分解和弦的方式將音符鋪展,讓小提琴的旋律能在上面自由飛翔。
當小提琴的旋律漸漸高揚,瑪麗亞在高音弦上以跳弓點出一串晶亮的音符,如同雪花被風捲起,在空中旋轉。安德烈則以右手疏密有致的和弦回應,他左手沉穩的低音,使整首樂曲有了呼吸般的起伏。
兩種聲音相遇時,就像光與影的交織。小提琴是人聲般的吟唱,而鋼琴則是低語與迴響,彼此呼應。觀眾漸漸安靜下來,有人放下咖啡杯,甚至屏住呼吸。鋼琴的低沉與小提琴的清亮交織,像兩條河流在雪夜裡匯合。雖是即興合奏,旋律卻自然流暢,仿佛早已排練多時。
曲末,空氣裡還迴盪著餘音,隨即響起掌聲,比平日更加熱烈。有人甚至多給幾枚硬幣當小費。
「妳拉得真好。」安德烈低聲說。
「你的鋼琴演奏很精彩耶。」瑪麗亞的眼神裡閃爍著光。
那一刻,他們都明白,他們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某種命定的開始。
夜裡,安德烈回到租屋處的閣樓。屋內僅有一盞油燈,牆壁因寒氣而滲著水漬。窗外的煤氣燈映進來,他拿出月光石小盒。
他撕下一張紙條,寫下:「希望能與瑪麗亞再一次合奏。」紙條被放入盒中,將盒蓋合起。
翌日下午,瑪麗亞竟然真的又出現在咖啡館,笑著對他說:「如果你不嫌棄,我想再試一次。」
安德烈愣住了,心跳加速的他摸了摸口袋裡的小盒,胸口泛起難以言喻的顫抖。
自此以後,他們的雙人演奏成了咖啡館的招牌。每當黃銅吊燈下響起琴聲,客人們總會安靜下來,凝神傾聽。甚至有報紙專欄提到「那家小咖啡館的奇妙二重奏」。
一個午後,瑪麗亞看著熙攘的街道,對安德烈說:「我們何不試著登上更大的舞台?音樂廳,而不是咖啡館。」
安德烈沉默,回到閣樓,再次打開小盒。他寫下:「我要在維也納音樂廳演奏。」
幾週後,命運彷彿真的回應了。音樂廳的助理指揮出現在咖啡館巧遇了他們的表演,邀請他們參加國家音樂廳新人比賽。
「這真的是…奇蹟。」瑪麗亞顫聲說。
安德烈卻感到一絲不安。
比賽的日子逼近。安德烈日夜練習,手指磨破也不停歇,忘了吃飯和睡覺,他除了練習什麼都不管。因為他害怕失敗,也害怕自己在舞台上被人遺忘。
「安德烈,你太誇張了吧。」瑪麗亞皺眉,「你練習太過度了,音樂不是這樣的。沒有靈魂,再完美也只是聲音。」
「妳不懂!」安德烈驟然抬頭,眼神裡是焦躁,「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比賽那晚,音樂廳燈火通明。水晶吊燈照得舞台熠熠生輝,觀眾席上男士們戴著高帽,女士們穿著長裙與羽毛帽,香水味混合在空氣裡。幾位評審坐在第一排,有國家音樂大師、維也納音樂學院教授、音樂廳主席...
接著輪到安德烈走上了舞台,第一次在宏偉的國家音樂廳表演,他緊張到全身不自覺抖動,表演時手指一度僵硬,腦袋一片空白,錯過了和弦,原本應該厚重穩定的鋼琴低音突然消失。空氣瞬間凝固。
然而瑪麗亞並沒有停下,她的弓落在G弦上,發出低沉而溫暖的顫音,那顫音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像是在對安德烈低語:「跟上來。」
她接著在高音弦上拉出清澈的旋律,用連音將每個音符無縫地相接,就像絲線一樣將散落的碎片重新縫合。
安德烈聽見那旋律,手指重新落下。他以一個深沉的和弦回應,聲音厚實,像是重新踏上大地。
他的右手逐漸放開,開始用爬音將旋律托起,每一串音符就像支撐小提琴的羽翼。
最終,小提琴與鋼琴再次融為一體:一邊是清亮、動人的聲音,一邊是溫厚、廣闊的回音。觀眾席上原本焦慮的氣息逐漸舒展,取而代之的是專注與感動。
當最後一個和弦收起時,鋼琴低音緩緩落下,小提琴拉出一個持續的長音,直到音色消散在空氣裡。片刻的靜默後,掌聲如潮水般湧來。
比賽結束時觀眾和評審掌聲熱烈。但安德烈低下頭,心裡只覺羞愧。
「如果不是妳,我就完了。」他低聲說。
「這就是合奏啊。」瑪麗亞笑了笑,「我們是彼此的力量。」
然而,安德烈越來越依賴小盒。他把所有渴望都寫進去:更多的金錢、更大的舞台、更高的名聲。
瑪麗亞卻沉重地說:「安德烈,這樣下去不行,你已經迷失自我,你現在眼裡都是錢,你跟我的對話只剩利益。你還記得當初的我們嗎?即使只有幾個掌聲,我們也覺得快樂不是嗎?」
安德烈沉默,不敢與她對視。
某個雪夜,閣樓裡只剩下燭光搖曳。安德烈坐在鋼琴前,盯著那個小盒。紙條已經塞得滿滿,幾乎闔不上蓋子。
門被推開,瑪麗亞走進來,手裡抱著小提琴。她看著他疲憊而空洞的眼神,心疼得難以自抑。
「安德烈,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咖啡館合奏嗎?」她輕聲問。
安德烈抬起頭,神情恍惚。「當然記得。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瑪麗亞伸手握住他的手,聲音柔和卻堅定:「也許,我們該許一個不一樣的願望。」
安德烈愣了愣,瑪麗亞隨即拿起筆,手指顫抖著寫下:「願我們的音樂,能在人們心裡留下溫暖,即使我們已不在世。願我們的音樂永遠給我們和別人帶來歡笑。」
她將月光石小盒裡所有安德烈的願望小紙條抖在地板,將新的紙條折好放進去,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盒蓋上,月光石閃爍起來,光芒久久不散。
「我們來即興演奏吧!從心也重新感受音樂的魅力。」瑪麗亞興奮地說。
當他們在閣樓裡再次演奏時,不是追求宏大的舞台,而是將音樂彷彿低語般輕輕送出。
瑪麗亞的小提琴以柔和的顫音開場,聲音如同搖籃曲,安撫著孤單的夜。她的旋律不再只追逐炫技,而是像在對生命傾訴。
安德烈的鋼琴則用最簡單的和弦支撐,不是炫目的跳躍,而是穩定的心跳。他每按下一個和弦,聲音都像燭火的亮光,靜靜照亮瑪麗亞。小提琴漸漸升高,鋼琴回以溫厚的和聲,像是地平線托起了月光。最終,兩種音色在夜裡緩緩消散,只留下心底的餘韻。那不是一首為舞台而寫的曲子,而是一份願望:願音樂能成為人心深處最柔軟的陪伴。
歲月流逝,他們在世時從未成為維也納最耀眼的音樂明星。但他們的合奏旋律,卻在百年後的咖啡館、街頭、劇場流傳著,感動了無數平凡的人。仍有人在雪夜裡輕輕哼起那段旋律,像是某種溫暖安慰著冰冷的心。
書櫃裡,那枚月光石小盒靜靜躺著,依舊散發清澈柔和的光暈。它守護的,不是榮耀,而是音樂家最真誠的願望。
寶石繪畫&寶石小說 / Tina Chi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