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鐘聲響起前醒來。
窗外的天空仍是錫灰色,清晨的空氣冷冽,挾著石頭和濕土的氣味。
今日我沒編辮。不梳高、不綁緊,不再是我剛抵達卡美洛時那種為了入境隨俗所梳的宮廷髮式。我只是把兩側的髮束往後繞,在後腦打成一個武士結。是我在亞瓦隆的綁法——俐落簡單,屬於我自己。
接著,我在雙眼下畫上黑線——濃重而俐落。那是我過去出戰時的習慣,是一項儀式,也是我面具的一部分。
今天也不打算穿全套鎧甲了。只是我離開亞瓦隆穿著的那身輕裝皮甲,扛著背後的刀,和重新找回在骨頭裡的那份意志。
訓練場上大多空著。
加拉哈德已在那兒,汗濕一襲,腳步法持續練著,嘴微張,髮黏在額前,像個還沒意識到自己累了的孩子。
他聽到我轉身。
「早啊,蘭斯——喔。」他眨了眨眼。「你……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
「希望不是變得更糟糕了。」我說,已經伸手去拿訓練用劍。「要陪我練練嗎?」
他有點結巴。「不是——我是說,是,當然不是變糟。是……嗯。可以,練吧。」
我忍不住笑了。天啊,我真喜歡加拉哈德。他就是這麼的單純。
我們很快進入節奏——刀來劍往,轉身、呼吸、步伐交錯。
沒有多餘的言語或表情,只有肌肉記憶和本能。那種能讓世界安靜下來的專注,那種讓我重新住進自己身體裡的動作。
我衝刺,他反擋。我輕哼一聲,他也笑了出來。
一陣子裡,只有靴底擦過地面的聲音、空氣劃過的聲音、額上滲出的汗水,與那股熟悉的動起來的快感。
結束時——他氣喘吁吁,雙手撐膝,像個剛考完試卻意外通過的小孩。
我轉動肩膀。那舊傷又有點抽痛,但那種疼痛如今是誠實的。
也是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在看。
高文,站在訓練場另一端。沉靜,未動,仍穿著制服,眼神看不出來什麼。
我沒有迴避。
只是點頭示意——不是邀請,只是承認他的存在。
然後從他身旁走過,繼續我的一日。
就只是我原本的樣子。
我與帕西佛、加拉哈德一同執行城外的例行巡視。
卡美洛在早晨尚未完全甦醒,遠方雲縫略開,幾縷低垂的金光灑落在寧靜的城牆上,讓整座城都猶如金箔加身。
我們的馬匹越過山脊。我的頭髮依然綁成單結,讓風拉扯著的髮絲。眼下墨線保持著清晰濃厚的線條。身上裹的薄皮甲,與我身旁鎧武裝的兩人大相迥異。
路上,帕西佛一直斜著眼往我瞧來,直到終於忍不住開口:
「妳真打算……就這個模樣?」
我看向他:「這模樣,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只是……」他清了清喉嚨。「不太合常規。」
「我在諾里斯谷外清掉整個哥布林巢穴時,就是這副模樣。」我一邊調整手腕上的繃帶,一邊淡淡地說:「應該沒差。」
「如果會讓士兵分心,那就有差。」
「我想,他們應該都忙得沒空注意我。」
加拉哈德鬆鬆地握著韁繩,歪著頭,臉上漫溢著微笑,陽光得令人無可奈何:「我覺得不錯啊,很……有氣場!」
帕西佛張嘴正想再些辯什麼,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急促、雜亂——
一名騎兵夾帶著塵土疾馳而來,頭髮像亂草,眼神既慌又急。沒來得及勒馬,已經吼得語無倫次:
「襲擊——莫德雷德的人——東林村——急需增援——」
帕西佛已轉馬,語氣沒絲毫遲疑:「走吧!」
就這樣,我們策馬而行,朝東林村疾馳而去。
濃煙在我們抵達山脊前已盤踞原野。
三座屋舍正燒著。火光在光線尚未明亮的晨曦中閃爍,像記憶裡遲來的怒氣。村民正奔向林緣,兩隊騎士試圖在主路上死守陣線,卻早已亂成一團──鋼鐵翻飛,尖叫升騰,弓手四散如驚鳥。
帕西佛策馬往左,朝那群弓手衝去,一邊咆嘯著隊形的指示。加拉哈德翻身下馬,直奔傷兵。
我未等坐騎停穩,已翻身躍下鞍背。
靴底踩進的是濕黏的血土。
我抽出了腰間的面具。
那不是頭盔,而是精靈之作──拋光如漆,薄如骨,刀刻般的紋路在血霧中閃閃發光。
我將它繫上。
在它貼上臉龐的那瞬,我感覺到那轉變。不是魔法,而是一種……許可。
我曾經就是這樣戰鬥的。
野性。專注。毫不留情。
亞瓦隆的方式。
我開始在戰場上穿梭,如煙鑽過裂縫。步伐寂靜如霧,雙眼醒亮如星。
第一個衝上來的人扯著嗓子叫喊,彷彿光聲音就能當刀。
我側身一閃,劍刃削過他膝後──筋腱盡斷。他踉蹌轉身,我正好將劍刺進他脊椎。
在他還未徹底倒下之前,我便看到三個身影迅速逼近。
我反手旋轉劍柄,擲出。
劍身直刺第二人胸前──鎖骨下方。他像被掐斷的鉸鏈般折了下去。
我早已起步。
手在背後探出長弓。箭矢已搭上,尚未完全轉身就已就緒。
第三人舉盾。太遲。箭矢穿透他喉嚨──木屑四濺,血光翻飛。
第四人一怔,我不給他懊悔的機會。下一箭射入他的臉──多半是眼窩。頭猛地後仰,如同傀儡線被割斷,四肢抽動幾下便不再動彈。
餘光裡,我看見兩個人影動作迅捷、切入得比前幾個人聰明許多。一前一後──側面包抄與尾部截殺,是莫德雷德營裡的標準殺陣。
我讓他們靠近。
太近。
然後──
我鬆手,讓劍墜地,聲響沉悶,像死物一般。
他們遲疑了。半秒。夠了。
我膝彎身低,右手抽出靴中的匕首──曲刃,精靈鍛造。
我繞過第一人刀鋒,從他腋下滑出,刀鋒劃開他大腿內側。
他哀嚎,跪倒。
我旋身,倒握匕首,刺入第二人肋下。穿過皮革,斜入肺葉。
他喉間發出沸水般的聲音,試圖後退。我不讓他退。
一推,一撥。
他倒了。
兩人血流不止。不過幾秒鐘,就不再動彈。
我收刀,轉身時,發現又有一組人遠遠站在後方,約二十碼外,六人,也許七人。
我拾起長劍,從容不迫地擦拭乾淨。
然後轉身。
往他們走去。
他們很快的退後了。
不是重新集結──是逃。
一人落下武器,另一人回頭時絆了一跤。他們沒人敢回頭看我是否追上來。
因為我看起來不像他們能打得贏的東西。
而像是──他們不該喚醒的東西。
我繼續往前,找到馬,翻身上鞍,動作純粹是肌肉記憶──一躍而起,腳尖剛入馬鐙,弓已歸位,手已握繩。
我奔馳。
「蘭斯琳──」高文看到我脫隊,開始叫喊,與凱一同騎馬追來。
「……妳是在找死嗎!」
或是罵我白癡啥的。我懶得分辨。風拍打臉頰,身後是煙霧、喘息與血氣。
我騰繞戰場,衝到那七人逃跑路線的前方,堵住他們去路。
一手高舉長劍,另一手抬起──掌心緩緩泛起奇異光芒。
七人停住。一人咳嗽,一人彷彿要哭出來。
我側著臉看他們,面具未除。體內的魔力低聲顫動。古老,寒涼。然後火苗躍起,順著掌心竄上長劍,像是等待許久才肯現身。
白橘交錯──精靈之火。烈焰伸出飢渴的火舌。
他們的臉色頓時刷成了慘白。
我讓沉默持續一段時間之後,才終於開口──
聲音冷靜,低沉,像定局:
「去告訴莫德雷德──他若想開戰,就最好準備接得起。」
我轉動手腕。
火線在他們身後地面綻開,一道火牆升起──不是為了燒死他們,只是為了劃出界線。火舌舔過泥土。煙霧蜿蜒盤旋,如某種警示。
「現在,」我說,「滾。」
他們照著做了。飛快散去,如即時陣雨。
刀扔了。有人跌倒。有人唉叫,有人喃喃唸著祈禱。
眼見他們逃入林中時,我才放下劍,讓火息熄滅。炭灰翩翩,在地上的焦痕中畫出殘影。
我坐回鞍上,調轉馬頭,朝山脊方向策馬而回──
然後,看見了他們。
馬背上的高文與凱,停留在坡後不遠處,僵住而不動。
凱的嘴微張。高文則一臉錯愕,像是還在試圖理解他眼前見到的是什麼──像是在看一個他從未學會命名的東西。
我與他們對視一下,輕輕點頭。
然後策馬經過他們。
朝著其他人而去。朝著屍體與傷者而去。朝著那一片煙霧濃稠的空氣,與當鮮血停止流動後留下的──唯一現實。
我在村莊邊緣下馬。
摘下面具,掛回腰側。
我走向第一個傷者——路肯,大腿裂開,半昏半醒。
我毫不猶豫撕下斗篷邊緣,折成布塊,死死壓在傷口上。
「別動。」我語氣平靜。
他蒼白無語,只點頭。
我轉向不遠處的加拉哈德。「去叫治療師。路肯要立刻處理。」
他點頭,迅速離開。
「帕西佛,」我喊道,「南側的三匹馬,全拉去那頭,騰出空間給運送車。我們要優先處理重傷者。」
「遵命,女士。」
加拉哈德帶著治療師過來了,我交接給他們後,走向下一個傷者。砍的不深,呼吸穩定。我拔出插在他身側的短劍,清理傷口,開始止血包紮。
「莫利恩,」我說,「北屋還在冒煙,帶幾個人,拿濕披風壓上去,別讓橫樑再燒起來。」
他沒回話,但立刻照辦。
「還有平民沒找到?」
「兩個,」右側有人回應,「一個老人,一個小男孩。」
「從穀倉開始,再去地窖。我們要在日落前清空每一棟屋子。」
身後有人踉蹌,我反手撐住他的手臂,讓他穩住。
「喝水,」我把水袋遞給他。「四肢都還在吧?」
他點頭。
另一位騎士搬來擔架,我協助抬起最重的傷者。
空氣裡是灰燼的味道,手上滿是血。沒人多說一句不必要的話。
我們一直忙到太陽低沉,暮色沾滿盔甲的邊緣。
城門在遠方升起時,夕陽正黏在地平線上。
馬匹沾著塵土,人比往常沉默,沒人提起戰鬥的事。
我們穿過西側哨所,在主庭落馬。馬伕接過韁繩,一件一件卸下盔甲。
帕西佛已經開始記錄裝備損壞。
凱一瘸一拐地從我身邊走過,嘴裡嘀咕「爛鐵」和「下回自己帶鐵匠」。
加拉哈德主動要幫路肯背行李,結果一腳踢到石頭,差點整包摔出去。眾人都笑了。有人開始討論下週的操練安排,另一人抱怨食堂輪值不公。
我脫下手套,把面具掛回腰間,將長劍交給軍械官清理。
沒人多看我一眼。也沒人朝我發問。
我沒給他們理由去問。
或至少,我以為沒有——
直到我聽見他的聲音。
「藍斯琳。」
我停下,轉身。
梅林站在走廊盡頭——半身埋在陰影裡,袍角歪斜,臉色不是倦,而是某種過於尖銳的陰沉。
「來圖書館。我有話要說。」
門在我身後沉重的闔上,像個句點。
他沒坐下。我也沒有。
他看著我,就像我們又回到當初在亞瓦隆邊界,他剛接我過湖的那副模樣——像他尚未決定是否能信任我。
他的語氣冰冷無情:「妳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我微微一笑。「我在想,梅林——入境隨俗這回事,未免太被高估了。」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你是半個妖精,」我補了一句,走向壁爐,「不如也試著讓那半個自己出來透透氣。很舒暢的。」
他的臉沉下來,語氣像斷線一樣斷開。
「這可不是在遊戲,藍斯琳。」
「我知道,」我轉過身來,「這就是妖精打仗的方式。功利與效率,有用的方式就該使用。」
我向他逼近一步。
「如果這包括利用恐懼,那麼,是的——我會寧可變成讓敵人一見到就想逃的那一種。」
他的嘴角緊繃。
「妳現在不在亞瓦隆。」
「沒錯,」我說,「我在一個還相信榮譽與華甲就能存活戰爭的宮廷之夢裡。」
我讓那句話沉在空氣裡。然後繼續:
「我們在戰場上,面對的不是情人。戰火燒起時,沒人會管你有沒有騎士精神。」
他深吸一口氣,移開視線。
「這種話不能在這講。不能在亞瑟的宮廷裡。」
「為什麼?怕我戳破那層歲月靜好的金箔?」
「因為他是王。就像妳的妖精女王。他們是主子。質疑他們,就是賭上腦袋。」
他咬牙。
「妳現在如此任性,是因為妳能這麼做,更是因為亞瑟仁慈,包容。他是個明君,別踐踏他釋出的善意。」
「我是在幫他,」我語氣柔和,沒有敵意。
「他想當那種黃金尺規畫下的正直國王,不願自己指尖染血,那我就代替他,作為執行的刀刃。這不就是我們這些人存在的方式?」
我看著他。看他咬緊下顎。想反駁,卻說不出口。
因為他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更糟的是——他知道當權者一旦太習慣自己的榮光,就會從內部慢慢腐爛。
他也知道「正義」從來不是勝利的保證,往往只是成為一種自我安慰的信仰。
他終於開口:「我早警告過妳,別在此顯露妖精的法力。妳現在這樣做了,不啻是讓自己顯露無疑。」
「梅林,」我抬眼看他,「我在這裡,本來就早已不是隱形的。」
他盯著我良久,不發一語。
然後,他點頭。淡淡的,像是一個承認。
「你自己保重了,小心一點。」
我嗤笑:「你是認為自己必須為我負責嗎?是因為你把我帶進卡美洛?」
「不是。」他平靜地說。
不再補充什麼。
我也不等他再多說什麼。
我轉身,讓門在我身後關上,把他隔在那頭——還有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