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3月,隨著以色列發起新一輪攻勢,加沙二次停火宣告破裂,各方也開始了新博弈。
首先是以色列的長驅直入。3月18日,以色列空襲加沙全境,造成超過400人死亡;3月19日,以軍重啟加沙地面攻勢,再度進佔內扎里姆走廊(Netzarim Corridor)中部;5月16日,以方宣布發起「基甸戰車行動」(Operation Gideon's Chariots),目標是控制整個加沙。6月13日,以色列與伊朗爆發「12日戰爭」,標誌整場衝突的嚴重升級;8月8日,以色列安全內閣批准佔領加沙城(Gaza City)的軍事方案;8月20日,以軍正式展開對於加沙城的第一階段的軍事行動。顯然,無論是哈馬斯或伊朗,都無法阻止以色列在加沙的肆無忌憚。而其結果,就是加沙人道危機的持續升級。2025年7月,聯合國沉痛指出,因為以色列的高強度封鎖,加沙100%的人口正在經歷「高度嚴重的糧食不安全」,約20%的人口面臨災難性的糧食短缺;另根據加沙衛生部統計,截至2025年8月,加沙有至少60,138人死亡,每37人中就有1人喪生,平均每天有91人死亡,其中至少50%是婦女和兒童。《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8月報道更指出,戰爭導致加沙的人均預期壽命下降35歲,嚴重程度堪比盧安達種族滅絕。
毫無疑問,這種破壞規模既會摧毀加沙的完整世代,也正在腐蝕以色列的國家形象;而長期支援以色列、資助血腥戰事的西方國家,也同樣被指責是「種族滅絕幫兇」。這就導致歐美開始了一系列「形象工程」:美國積極協調阿拉伯國家斡旋停火,英國、法國、加拿大、澳洲則表態要在9月聯合國大會承認巴勒斯坦的國家地位。
顯然,隨著以色列大開殺戒、西方「人權燈塔」形象蒙塵,局勢也來到兩種極端的詭異共存:一邊是加沙世代的滅絕浩劫,一邊是巴勒斯坦的建國幻夢。而這種天堂地獄的一體兩面,正好體現哈馬斯、以色列、伊朗、美國、阿拉伯國家、西方世界的複雜博弈。隨著戰事進入第22個月,這六方所構成的三層互動,也將是牽引加沙終局的最大關鍵。
哈馬斯與以色列:共生死敵的極限拉扯
第一層是直接交戰的哈馬斯與以色列。基本上,這對死敵雖然立場迥異,卻在行動邏輯上長期「共生」。
從1987年哈馬斯成立起,以哈就都是彼此的激進理由:哈馬斯在「反抗以色列壓迫」的大旗下,長期策劃針對以色列平民的襲擊、反對推進「兩國方案」的奧斯陸和平進程;以色列右翼則同樣在「哈馬斯是恐怖分子」的敘事下,毀棄左翼曾經的和平努力,出台各種掏空「兩國方案」的強硬政策,包括以定居點蠶食西岸、用軍事在加沙反覆「割草」(mowing the grass,כיסוח דשא)。
而這種詭異共生背後,其實帶有政治上的各取所需。對哈馬斯來說,殘暴以色列是自己的激進底氣,也是與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一別苗頭、爭奪政治聲望的重要資本;對以色列右翼而言,激進哈馬斯同樣是自己的屠殺理由,更是毀棄奧斯陸和平進程、實質推進一國方案的「天賜良機」。最終,惡性循環在「阿克薩洪水行動」(Operation Al-Aqsa Flood)來到高點,並在扭曲至極後反噬雙方。
首先,哈馬斯雖以行動推進部分政治目標,包括向全球展示以巴問題的尚未終結、向巴勒斯坦人展現自身鬥爭意志、干擾沙特與以色列的建交進程,卻也無疑付出了慘痛代價,不僅哈尼亞(Ismail Haniyeh)、辛瓦爾(Yahya Sinwar)等重要領袖先後身亡,哈馬斯作為加沙統治者的地位也受到動搖:除了以色列宣稱要推翻哈馬斯統治,當前由西方與阿拉伯國家共同擬定的停火協議未來規劃,也同樣要求哈馬斯解除武裝,加沙更在今年3月爆發反哈馬斯的大規模示威。
而以色列雖以「哈馬斯先動手」為由,在加沙大開殺戒,又先後入侵黎巴嫩、敘利亞,甚至與伊朗互射導彈,看似正對「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各個擊破,卻始終沒能完成自己在加沙的三大目標:救回所有人質、推翻哈馬斯統治、避免加沙再度成為以色列的安全威脅。即便眼下以軍擴大戰事、造成慘重傷亡,哈馬斯也只是在8月19日表態接受停火、而沒有同意解除武裝;但人質家屬的耐心已經逼近極限,來自全球的「種族滅絕」指控則愈發洶湧,以色列的西方盟友更已開始「明哲保身」。
整體來說,從持續挨打的哈馬斯視角出發,如何在不被以軍殲滅的情況下維持抵抗、在不解除武裝的前提下實現停火,是一直以來的兩大難題;但對大殺四方卻無法真正擊潰對手的以色列來說,如何在戰略泥淖中排序戰爭目標、在輿論交迫下持續用兵,同樣是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政權的兩大隱憂。
因此,當前慘絕人寰的加沙浩劫,其實更多是被雙方當成博弈籌碼:以色列想借人道危機驅動阿拉伯國家、加沙民眾內外施壓,迫使哈馬斯主動解除武裝;哈馬斯則想利用加沙慘狀激發全球譴責,迫使以色列立即停火撤軍,結束自己的垮台危機。
簡單來說,哈馬斯希望維繫根基,以色列卻希望一勞永逸,這就導致雙方都在「拖字訣」下原地打轉,不肯為了鞏固停火真正讓步。而這也解釋了,為何從2023年11月第一次停火至今,以哈雙方雖然持續談判,卻又都在行動上「反覆橫跳」:哈馬斯多次承諾解除武裝,卻也屢屢改口反悔;以色列多次承諾停火撤軍,卻也從來沒有真正撤出加沙。
伊朗與美國:敵對雙方的避戰共識
而這就牽動第二層的美國與伊朗博弈,畢竟對以色列與哈馬斯來說,美伊兩國就是自己的最有力靠山。而也正如以哈這對死敵的彼此「共生」,美國伊朗雖在許多領域針鋒相對,卻也在加沙戰爭上形成罕見共識:不論衝突如何慘烈,雙方都要避免戰事升級成以色列、美國與伊朗的全面戰爭。
首先是伊朗。從德黑蘭利用黎巴嫩內戰、伊拉克戰爭、敘利亞內戰、也門內戰打造「抵抗軸心」起,伊朗的戰略目標就從來不是決戰美國,而是要蠶食美國撤出所遺留的權力真空,同時建立自己的戰略縱深與勢力範圍。
當然,美國永遠是神權政府的威脅,但德黑蘭最直接的地緣對手,始終是同在中東的以色列,還有以沙特為首的海灣阿拉伯國家。這就解釋了,為何伊朗會在過去策動胡塞武裝襲擊沙特,甚至在2023年策應哈馬斯發起「阿克薩洪水行動」:前者是要迫使沙特進行戰略收縮,後者則是在沙特伊朗已經復交的局面下,要阻止以色列進一步滲入海灣。
整體來說,伊朗更希望耕耘自己在中東的「一畝三分地」,而不是仿效俄羅斯,與美國展開勢力範圍的大博弈。但有鑑於以色列與美國的特殊關係,伊朗與以色列的鬥爭一旦超出某個臨界點,就必然牽動美國與伊朗的危險平衡。
因此加沙戰爭爆發後,伊朗雖然第一時間調動「抵抗軸心」支援哈馬斯,卻也不斷上演「唾面自乾」的戰略克制:從2024年4月的以色列轟炸伊朗駐敘利亞使館、7月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遇刺、9月黎巴嫩真主黨領導人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遇刺、10月以色列入侵黎巴嫩、12月敘利亞變天,再到2025年6月的「12日戰爭」,伊朗即便對以色列攻勢有所回應,也更多是以「戰略止損」為最高目的。
再來是美國。從奧巴馬(Barack Obama)規劃撤出中東、重返亞洲起,美國如何在減少投入同時維繫影響力,就始終是歷任政府的大哉問。
而從現實布局來看,美國的「撤出後格局」維繫,其實主要是仰賴以色列,還有以沙特為首的海灣阿拉伯國家,來為自己確保能源、水道、基地等關鍵資產的安全。只是在「抵抗軸心」持續擴張的背景下,美國撤出必然加劇以色列、沙特面對「伊朗威脅」的不安全感,導致前者的各種「先斬後奏」與後者的對美離心。因此如何為盟友管控「伊朗威脅」,也始終是美國的一大難題。
當然,隨著沙特在2023年與伊朗復交,情勢已與過往不同,但以色列的「伊朗威脅」焦慮還是沒有消除,這就給加沙戰爭下的美國帶來極大挑戰:如何在「阿克薩洪水行動」已經爆發的背景下,既為以色列降低「伊朗威脅」,又避免引爆中東大戰?
從結果來看,美國選擇了逐一削弱「抵抗軸心」:針對加沙,美國持續要求哈馬斯解除武裝、結束統治;針對黎巴嫩,美國雖與法國共同斡旋停火,卻也持續施壓黎巴嫩政府,令其敦促真主黨解除武裝;而針對「後阿薩德(Bashar al-Assad)時代」的敘利亞,美國默許了以色列的入侵駐紮,並通過沙特來遂行自己的間接統治,阻止德黑蘭重拾影響力;至於針對伊朗,以伊「12日戰爭」本身就是美國「開綠燈」的產物,當然倉皇收場也是必走之路。
因此聚焦美伊兩國的加沙棋局,雙方雖然立場敵對,卻也不是毫無共鳴:對支援哈馬斯的伊朗來說,如何在牽制以色列同時保全「抵抗軸心」、在維繫顏面同時避免對美開戰,始終是德黑蘭面向局勢的底線思維;而對擔任以色列靠山的美國來說,如何既「兩肋插刀」又不至於「捨命陪君子」、既維持戰略威懾又不至於重返中東泥淖,也同樣是需要拿捏分寸的危險遊戲。
但這種「避戰默契」不等於圍繞加沙的「真實共識」:伊朗出於保全「抵抗軸心」的考量,當然希望以色列停火撤軍,卻顯然不樂見哈馬斯解除武裝,因為這等於讓自己的多年投入付諸東流;而美國雖不想重開中東戰線,卻一來出於跟以色列的特殊關係,對其安全感「責無旁貸」,二來出於中東布局考量,希望削弱「抵抗軸心」,所以也不樂見哈馬斯繼續統治加沙,因此即便成功斡旋出兩次停火,卻也始終沒有強逼以色列遵守。
歸根結柢,當前美伊兩國都出於自身利益考量,不願接受隱患未除、動搖根基的停火狀態,自然也就不會迫使以哈雙方對核心底線進行讓步,停火也就因此難以鞏固。
阿拉伯與西方:美國隱形的間接統治
而在前述兩層的基礎上觀察第三層:廣泛的阿拉伯與西方國家,就能看到更耐人尋味的現實。
直覺上理解,面對加沙浩劫,西方與阿拉伯理應是冷淡與激憤的兩邊,前者為以色列護航、後者為巴勒斯坦吶喊。當然,這也確實是「阿克薩洪水行動」爆發之初,雙方政府的制式反應,只是從戰爭進入第22個月的當前發展來看,現實遠比想像複雜:「冷淡與激憤」的分野確實存在,卻不糾纏於西方與阿拉伯國家,而是割裂在政府作為與民間輿論上。
換句話說,對於加沙的同情其實跨越國界與族群分野,卻沒有真正過渡到政策場域。而這背後原因,其實來自美國行之有年的「間接統治」。
首先是歐洲、澳洲等西方國家。從冷戰開始,這些國家就是美國影響力輻射的勢力範圍,即便近年因為美國國力衰弱、特朗普代表的「美國優先」崛起,各國不如過去「唯美是從」、也在外交上更有自主性,但至今為止,西方還是沒有旗幟鮮明的「反美政府」;就算近年歐洲出現所謂「極右崛起」,這些政治明星也大多在追逐權力核心、獲取政權的過程中,削掉稜角、靠向主流,並在執政後的對美方針上蕭規曹隨,例如意大利的梅洛尼(Giorgia Meloni)政府。
而這背後原因,除了西方各國的意識形態本就與美國相對接近,也與美歐安全利益的高度綁定有關:即便特朗普要求各國提高軍費支出,引發不少外交口角,歐洲也終究還是在「搭美國的安全便車」。換句話說,與冷戰時期相比,美國對於西方各國的影響力確實下降,但也正因冷戰時代的漫長積累,雙方當前互動還是依循曾經的主從模式,美國影響力也遠不到蕩然無存的程度。
這就解釋了西方面對加沙浩劫的真實取態。「阿克薩洪水行動」爆發之初,歐洲、澳洲等國無一例外,全都跟隨美國支持以色列。當然,這背後也有「反猶主義」是禁忌、以色列大力遊說等因素,但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也都是美國強勢調控下的必然發展。雖說目前戰事加劇,美國之外的西方國家多有微詞、甚至表態要承認巴勒斯坦,卻也始終沒有逾越美國的對以方針:各國可以口頭譴責以色列屠戮加沙、軍事掃蕩西岸,甚至進行小規模的軍火禁運,卻永遠不可能對以色列發起對俄等級的大規模制裁,更不要提派兵介入。
再來是姿態更微妙的阿拉伯國家。綜觀中東,除了伊朗反美色彩明顯、土耳其主打機會主義外,基本上多數阿拉伯政權,都是一定程度上的「親美政權」、或者至少是「不反美政權」,也就是雖在中美俄間操作戰略對沖,卻不會真的走上反美路線,以沙特為首的海灣阿拉伯國家就是鮮明案例。
當然,從意識形態光譜、政治制度來看,阿拉伯國家與美國差異頗大,與華盛頓的協調程度也遠不如歐洲。但以沙特為例,該國除了當前皇室外,還曾孕育攪動風雲的本·拉登(Osama bin Laden)。對華盛頓來說,當前皇室即便「不完美」,卻已是比後者更好的合作夥伴。
而雖說沙特等海灣國家明顯擺盪在中美間、希望極大化國家利益,但美國與當地也不是毫無重要聯繫,例如大小不等的軍事基地、始終沒有廢除的石油美元制、金額驚人的軍火貿易,以及近年興起的半導體投資。正如針對埃及、約旦等國,美國援助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因此在這種背景下應對以巴衝突,阿拉伯國家或許會嚴厲譴責以色列,卻不會真正挑戰美國支持以色列的現實結構:衝突發生至今,沒有任何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斷交,更不要提出兵干預;各國在附和美國停火斡旋、談及加沙未來規劃時,也都表態要求哈馬斯解除武裝;埃及甚至進行了輿論維穩,要求作為伊斯蘭世界燈塔的艾資哈爾清真寺(Al-Azhar Mosque)撤除對於加沙飢荒的公開譴責。
而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這種美國影響阿拉伯國家對以政策的結構,其實早在「阿克薩洪水行動」前就已成形,包括經歷中東戰爭挫敗後,各國都在行動上實質拋棄巴勒斯坦,接著是埃及、約旦與以色列的先後建交,再到特朗普大力促成「亞伯拉罕協議」(Abraham Accords),以及之後拜登(Joe Biden)曾大力推動的沙特以色列關係正常化。當然,這背後也不能排除阿拉伯國家對伊朗「抵抗軸心」的提防,例如沙伊兩國雖已復交,但從沙特積極配合美國干涉敘利亞來看,利雅德其實也樂見「抵抗軸心」衰弱。
因此聚焦加沙停火議題,對美國之外的西方各國來說,資助戰爭與維持道德門面,實在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正如作為「巴勒斯坦同胞」的阿拉伯國家,也終究難在國家利益與民族道義上兩全。這就導致雙方即便都對浩劫本身「口惠實不至」,卻也都希望加沙盡快停火,好為自己免除輿論質疑與道德拷問。
只是歸根結柢,不論是西方當今的彆扭姿態、又或是阿拉伯國家的集體迴避,其實都是美國「間接統治」的直接結果。而在以色列與哈馬斯持續僵持,伊朗希望保全自身、美國又不願徹底約束以色列的背景下,西方的承認巴勒斯坦國,其實也就等同阿拉伯國家的不承認以色列,都是政治正確的形式過場,無改戰事僵持、衝突反覆的底層結構;正如沒有大國推動的「兩國方案」,其實也就形同廢墟上的光鮮招牌,只能擺拍不能營業,能供顏面掃地的各方擦脂抹粉,卻保障不了巴勒斯坦人的最基本生存權。
無奈的是,在這六方的當前立場出現突破性變化前,不論各方口頭如何表態,籠罩加沙的都只會是屍山血海的無邊虛妄:種族滅絕持續發生,建國前景則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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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