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目標是盡可能用公開誠實的方式拍攝這部電影,不會因為票房和觀眾而退縮,我曾說:『我的職業生崖會在這部電影結束。就是這樣,這是最後一部了。』」—馬丁史柯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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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史柯西斯因為上一部音樂劇電影《紐約,紐約》的票房慘敗而陷入谷底。在拍攝《紐約,紐約》的那段時期,他過著享樂主義方式的生活,他不僅還在婚姻期間與女主角麗莎明妮莉偷情,也因為自己的自負心與毒癮搞砸了整部電影,史柯西斯回憶道:「那是我生命中非常糟糕的一段時期。如今回顧時,我清楚知道那時候我在害怕的是,自己再也沒有任何想要在電影裡說的話了。我當時不知道要怎麼當導演,我不知道我要如何在一大早抵達片場為其他人解決問題。」

馬丁史柯西斯與麗莎明妮莉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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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柯西斯這時也結束了他第二段婚姻。(諷刺的是,這段婚姻的結束,就像是《紐約,紐約》中的吉米與法蘭辛的故事一樣。)他藉此機會環遊世界,到處參加派對與影展活動,尋找回歸創作初衷的可能,但也在這趟旅程中因疲憊不堪倒下了。他回到紐約後,因為口鼻和雙眼流血而被送醫院,勞勃狄尼洛也在這時得知史柯西斯的情況,前往醫院探訪他,但他也想再拚一把機會,說服史柯西斯執導《蠻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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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勃狄尼洛在拍攝《教父II》期間讀到傑克拉莫塔的自傳,他被這個人物的事蹟深深著迷。在拍攝《再見愛麗絲》時,他將這本書推薦給史柯西斯,希望他能將這本書改編成電影,然而史柯西斯多次拒絕這項請求,他表示:「拳擊手?我不喜歡拳擊……我小時候就覺得拳擊很無聊……這是我無法也不願意理解的東西。」史柯西斯如此討厭運動,也許得追溯到他小時候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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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柯西斯從小體弱多病,他三歲時被診斷出罹患慢性氣喘,也因為自身的疾病而時常受到關注,遭來哥哥法蘭克的忌妒心,所以他常常被哥哥打壓,甚至不讓他與哥哥的朋友們打棒球。史柯西斯回憶道:「人生最初的五、六年時光,我大多在電影院裡度過,我沒辦法運動或參加體育競賽,所以電影院變成了一個我能作夢、幻想的地方,我覺得那裡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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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狄尼洛多次糾纏史柯西斯許久,終於說服躺在病床上的史柯西斯接下《蠻牛》的案子,他對著史柯西斯說道:「說真的,你想做甚麼?你想死嗎?是這樣嗎?難道你不想活下去,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長大、結婚?你想要變成那種只拍了兩、三部好電影就消失的導演嗎?你絕對有能力拍出這種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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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絕對有能力拍出這種電影。」史柯西斯憑著這句話答應了狄尼洛執導《蠻牛》,況且這也是史柯西斯再熟悉不過的題材—義大利裔在紐約的生活,以及自我毀滅。他說道:「到了最後,我終於在最落魄時意識到,我的確應該拍這部電影。我開始對這部電影感到著迷。我的事業已經一敗塗地了,如果這部電影會失敗,那就讓它失敗吧。我不在乎,我只知道,這部電影是我要說的最後一段話了。」

勞勃狄尼洛與馬丁史柯西斯在度假中心的合照
於是狄尼洛帶著史柯西斯前往加勒比海一處的水療中心養傷,躲避一切令人心煩的事物,他們躺在海灘椅享受著海岸線上的太陽,許多劇本的構想都在那時刻蹦出來,整個情境就像是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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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尼洛與史柯西斯找上先前在《誰在敲我的門》與《殘酷大街》的編劇兼老朋友馬迪克馬丁操筆,馬迪克的構想是一部線性敘事的傳記片,並再加上史柯西斯以前在義大利的生活趣事,但是狄尼洛不喜歡這個構想,於是他們又找上了《計程車司機》的編劇保羅許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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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瑞德審閱馬迪克的劇本不久後,他表示劇本如此單調乏味,其中一個原因是裡面沒有喬伊拉莫塔,劇情就只是一連串的事情排列在一起而已。許瑞德認為喬伊與傑克的關係才是這故事中真正的靈魂,能讓觀眾感到共鳴的地方,就像是《岸上風雲》裡的泰瑞與查理。史柯西斯聽完許瑞德的構想後,他發自內心覺得:「這劇本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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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蠻牛》還未開拍前,史柯西斯在某一晚上前去觀看兩場拳擊比賽,在第一場比賽,他站在離擂台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擦拭在選手上的海綿已被鮮血染紅,他為了想更看清楚擂台上的戰況,所以在第二場比賽時走到離擂台更近的位置,然而讓他歷歷在目的並不是擂台上的廝殺,而是擂台上的繩子正在滴著這場廝殺濺出來的血滴,讓史柯西斯在心中批評道:「這種比賽根本不算運動!」

史柯西斯所親眼見證的場景,也用在傑克與羅賓森最後對決的比賽當中—染紅的海綿與滴血的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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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殘酷大街》以來,史柯西斯拍電影的精神,一直都是利用自己看見的事物及聽見的事物,真真實實的呈現到大螢幕上,這也是為甚麼史柯西斯總會說:「電影是我迫切想說的話。」在經歷那天晚上後,他更篤定將自己的話語更具攻擊性,他不想讓觀眾圍在擂台外圍,吃著爆米花看著一場精采好戲。他直接將觀眾投放到擂台之中,讓他們知道這些選手為了他們的「娛樂」,流出多少鮮血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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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拍攝的拳及場景能讓觀眾覺得自己就是拳擊手,讓他們記得拳擊手看見的真實場景—讓他們知道拳擊手的想法與感受,還有拳擊手會聽見甚麼。就好像自己也一直被拳頭痛打一樣。」—馬丁史柯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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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牛》全片採取低反差的黑白色調拍攝,這並不是想與1976年的《洛基》做出區別,而是在拍攝擂台上的對打戲時,史柯西斯與他的導師麥可鮑爾發現拳套的顏色不對勁,他們當時的拳套只有紅褐色或是牛血色,與《洛基》中的鮮紅色拳套相比,放在畫面中絕對不具美感與戲劇性,於是麥可鮑爾推薦史柯西斯改用黑白拍攝,史柯西斯也非常贊成這個點子。

《蠻牛》中的拳套

《洛基》中的鮮紅色拳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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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片不只能掩蓋畫面中的色彩不足,也能夠讓觀眾聚焦在演員的表演上。因為在黑白片中,演員臉上的光源使他突顯在黑灰的背景中,成為銀幕中得以讓觀眾投射情緒的光亮體,而且也加強表達史柯西斯想要說的話語。《天堂之日》的攝影師尼斯高阿爾門德羅斯曾說道:「彩色片的鏡頭通常會讓背景的視覺元素明顯化,搶走觀眾對演員表情的注意力。這也是為甚麼黑白片時期的女演員與男演員表情如此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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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場中,我們先看到前景擂台上的繩線,再看見中景傑克拉莫塔(勞勃狄尼洛飾演)身穿一件豹紋帽衣,站在擂台上蓄勢待發空揮著拳,背景不時閃爍著相機的燈泡,周圍瀰漫著霧氣,並搭配著令人哀傷的弦樂,似乎在暗示這會是一部悲劇故事。而這首配樂正出自於歌劇作家皮埃特羅馬斯卡尼的《鄉村騎士》。

《鄉村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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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騎士》也是一部講述自我毀滅的悲劇故事,背景發生在西西里島的鄉村中,主角杜利多從軍退伍回家後,發現舊情人蘿拉已嫁給馬車夫阿爾菲奧,於是杜利多轉向與另一位女孩桑圖扎談情,但杜利多依然忘不了他的舊愛羅拉,所以他時常與蘿拉在暗中偷情。但最終還是被桑圖扎發現,忌妒心強烈的她向阿爾菲奧告狀蘿拉的不忠,因此阿爾菲奧憤怒地向杜利多發起決鬥,最終杜利多落敗,死在了阿爾菲奧的手中。蘿拉與桑圖扎聽聞杜利多逝去的消息後,她們卻跪倒在杜利多的屍首前,相擁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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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利多的悲劇也反映到傑克與喬伊最後也會因為女人而決裂。另外馬斯卡尼寫完《鄉村騎士》一劇之後,就再也沒寫過能超越《鄉村騎士》的作品了,他感嘆道:「我很遺憾我先寫了《鄉村騎士》,這就像我還沒成為國王之前,就被加冕了一樣。」這句話不禁讓我想到史柯西斯也在拍攝《紐約,紐約》的瓶頸中說出類似的話語:「我很感謝坎城影展頒了大獎給《計程車司機》,讓我有機會揭露自己是多麼失敗的人。」史柯西斯的看法更為負面,《計程車司機》的成功,讓他自以為已成電影大師,結果沒想到因自己的自大,差點將自己的前途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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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勃狄尼洛為了扮演傑克拉莫塔,他一頭栽進方法派演技的漩渦中,他找上現實中的傑克拉莫塔當他的顧問,還與傑克一起訓練一年的拳擊,將自己65公斤的體重,增加到75公斤。而且傑克還看上狄尼洛的潛力,利用假名幫狄尼洛報名三場在布魯克林的比賽,而狄尼洛還贏了其中兩場比賽。另外電影在後半段停工了幾個月,就是為了狄尼洛將自己的體重再增加到將近一百公斤,完美重現老傑克拉莫塔的肥胖體態。(不敢置信他那身肥肚是真的。)

勞勃狄尼洛與傑克拉莫塔本人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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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那時候就有許多演員為自己的表演而增重或是減重,但狄尼洛極其誇張的體態轉變,打響以肉體變形的表演形式,為之後的演員開通一項不可能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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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片場,狄尼洛始終保持在角色之中。他大概是我這輩子遇過最自律的人了。當我們從片場開車回家時,他會在半路下車,然後在車後跑步,因為他總是在訓練!」—凱西莫拉蒂(飾演傑克第二任妻子薇琪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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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馬龍白蘭度為方法派演技開道後,他成為70年代所有男演員效仿的典範,例如《午夜牛郎》的達斯汀霍夫曼、《霹靂神探》的金哈克曼、《教父》的艾爾帕奇諾以及勞勃狄尼洛等等。愛德華諾頓在一次訪談中解釋為甚麼那年代的演員會如此欣賞馬龍白蘭度,他說道:「他們欣賞白蘭度的演技是其次,重要的是他們在白蘭度身上找到了共鳴。白蘭度並不像黃金年代男明星如此陽剛,他詮釋出一種陰鬱、支離破碎的男性,雖然他看起來很有男子氣概,但實際上他有一種近乎詩意的敏感氣質。」在70年代中,幾乎所有電影的男主角都有這份特質—支離破碎與無助感,就如同昆汀塔倫提諾所說:「那個年代的電影幾乎都是在講述某一個人和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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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儘管那些角色犯下滔天大罪,依然可以讓觀眾感到憐憫,可是《蠻牛》中的傑克拉莫塔,卻無法得到觀眾的救贖,他到底做了甚麼?筆者會利用《岸上風雲》與《蠻牛》做出角色對比,以及結局中傑克的獨白有何意義?

《岸上風雲》
在《蠻牛》片中,傑克與喬伊的關係,類似《岸上風雲》中的泰瑞與查理,傑克與泰瑞都是具有潛能的拳擊手;喬伊與查理是他們的經紀人,而且同樣都與黑手黨很親近。而不同之處在於他們之間的個性以及兄弟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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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拉莫塔具有頑強的性格與自負心,並且持有自己的原則,他不願藉任何外力來幫助他完成事業,他明曉自己的目標,就是成為冠軍;泰瑞就像是一位無助,摸不定方向的小男孩,做事優柔寡斷,雖然心中有自己的理念,但容易被外力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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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拉莫塔身為弟弟,但他非常照顧傑克的拳擊生崖,就算傑克的脾氣為難他與黑手黨之間的生意,但他依然站在傑克這邊共患難;查理身為哥哥卻沒有做到兄長之責,他大部分時間忙於黑手黨的生意,時常忽視泰瑞的請求與心情,但到最後因弟弟的傾訴,才願意站在弟弟這邊著想。

上圖:查理與泰瑞∕下圖:傑克與喬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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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岸上風雲》中,為甚麼查理最後能被原諒,是因為他終於站在泰瑞的角度去想,不再強迫要求泰瑞成為自己心中的樣子,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所犯下的過錯,最後犧牲自己輔佐泰瑞的自我救贖。然而在《蠻牛》中,傑克在監獄場景裡看似知曉自己的罪孽,直到最後利用泰瑞訴求查理情感疏忽與失望的經典獨白,視為自己人生的解讀後,表明傑克從未站在喬伊的角度著想,也更從未反省自己的過錯,將身為加害者的自己化為人生中的被害者,那豈不是會讓觀眾惱怒他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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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這場景中,狄尼洛本來想用更有情緒化的方式講這段獨白,反而不是成品中的平淡語調,但史柯西斯不喜歡狄尼洛的詮釋方式,他覺得毫無情緒的語調會更好,於是史柯西斯建議那兩個版本拍拍看,比較哪個成效最好,由之可見,最後還是引用史柯西斯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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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體會狄尼洛為甚麼想用比較情緒化的方式詮釋,因為如果以傑克的角度想,他必定會是以責怪的語氣,又或是悲傷的語氣,因為他將自己視為人生中的被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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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史柯西斯知道情緒會帶動憐憫之心,憐憫之心則會讓觀眾容易遺忘傑克的罪孽,成為充滿謊言的自我救贖,可是自我救贖始終不會成為史柯西斯的最後一句話語,結局只會在尋求自我救贖的道路上導向自我毀滅,又或是在旅途最後悟出殘忍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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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傑克最終以哪一種形式收尾,筆者認為兩種形式都存在,傑克從一位冠軍拳擊手,搞到兄弟分道揚鑣,妻離子散,墮落成流落街頭的喜劇演員,正是自我毀滅。但他最後自我加油打氣,表示他並沒有因此而被擊倒,他依然站在擂台之中,對著這一切咆嘯,如同與羅賓森的最後一戰一樣,不斷向他喊道:「你從來都沒有打倒過我。」就算自己毀於一旦,然而他還是勉強著面對往後,這不就一種殘忍的事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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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片尾,史柯西斯擷取《約翰福音》第九章的一段對話,獻給紐約大學的電影教授海格·P·馬諾吉安:
『法利賽人第二次叫了那從前眼盲的人來,對他說:
「你要在上帝面前說實話,我們知道這個人是個罪人。」
那人回答說:
「他是不是罪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從前是眼盲的,如今我能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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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柯西斯將馬諾吉安教授視為幫自己開眼的耶穌,只要談到他的啟蒙之路,他字字不離馬諾吉安教授的身影,將教授的教義看作自己「最珍貴的禮物」,他的第一部長片《誰在敲我的門》就是與馬諾吉安教授聯合製作。

電影教授海格·P·馬諾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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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從另一方面來講,這段對話也引述他從《紐約,紐約》的失敗到《蠻牛》成功,他因為毒癮與憂鬱而蒙蔽自己的雙眼,直到狄尼洛的探望,讓他開始重新面對自己的生命,一部自我毀滅的故事成就史柯西斯自我救贖的道路,令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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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據說現實中的傑克拉莫塔看完這部電影後,讓他崩潰大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曾是多麼糟糕的一個人。他問現實中的薇琪拉莫塔:「我真的是那樣嗎?」薇琪回答道:「你比那還糟。」如果這是真的,那史柯西斯變相成為傑克拉莫塔的耶穌,那段擷取的語錄根本是畫龍點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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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憤世嫉俗的1970年代,幾乎的電影結局都導向英雄殞落般的悲劇,觀眾不再期盼主角會再度重見光明,呈現令人消極的電影氛圍,繼續引用昆汀塔倫提諾所說:「那個年代的電影幾乎都是在講述某一個人和他的問題。」然而直到1976年的《洛基》橫空出世,讓觀眾再度看見輝煌的希望,成為那世代票房最好的電影之一,讓電影公司開始認為有好結局才能賣出好票房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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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一向不善於拍好結局又經歷過《紐約,紐約》失敗的史柯西斯,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這讓史柯西斯大受打擊,但是電影是他迫切想說的話語,誰都無法阻止他的偏執,《蠻牛》的出世讓觀眾以為會像《洛基》一樣令人振奮,但最終的結局,就像是史柯西斯從谷底爬出來給觀眾、給電影公司一技上鉤拳,就如同開頭他所講的:「我不再向票房與觀眾退縮了。」也如結尾傑克所講的:「我才是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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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是史柯西斯,一輩子都是。
















